观点 | 冯骥才：非遗的地域代表性

专家名师

观点 | 冯骥才：非遗的地域代表性

时间：2025-03-04 来源：中国工艺美术学会浏览量：0 分享：

非遗有六个特点：非物质性、民间性、集体性、传承性、活态性和地域代表性。非遗的地域代表性是我们最容易看到却又最易忽视的重要文化特征。

在这里，地域性和地域代表性不完全是同一概念。

地域代表性也是地域性，但地域性并不一定是地域代表性。

一、地域性

非遗是民间文化。民间文化有鲜明的地域性。因为，民间文化是长期积淀而成的，是在历史中渐渐形成的。就像一个成年人的性格。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由于交通闭塞，传播和交流极其有限，各个地域都是在相对封闭状态中进行文化创造。这种文化创造只是为了满足自我，因而形成了只属于自己、相互不同的文化。比如同属潍坊市的寒亭杨家埠和高密二地，都是大名鼎鼎的年画之乡，相距不过几十公里，但其画风、题材、形象、色彩、印制技艺却相去千里。一个采用宋代以来雕版和套版的技术，一个竟然保持着更早的壁画制作“过稿”时使用的扑灰的方法，因而各领风骚，各自称奇。再比如黔东南一些相邻的苗族侗族村寨，连衣饰和头冠都大相径庭，更别提音乐歌舞。这种彼此不同的文化特质，便是民间文化的地域性。支撑地域性长久存在的，是它们各自迥异他乡的一方水土：山川地域，风物特产，民族人文，风俗习惯，甚至是方言。方言大都形成在一个特殊的生活区域里。方言很顽强，不仅语音和发声特异，连一些事物的称谓也为其独有。葛剑雄先生说了一句很有趣的话：“秦始皇统一了文字，却统一不了方言。”因而，方言还直接与当地的地方戏和民间文学密切相关。

我国幅员辽阔，历史曲折，山水相殊，南北各异，而且民族众多，文化千姿百态；民族性常常决定地域性。纵向地看，文化因时代而互异；横向地看，文化因地域而相别；各自称奇的文化便成了它们独有的地域的标志。越剧代表嵊县（今浙江省嵊州市），丝竹评弹和古琴象征着姑苏；吴歌是昆山的音魂，南音是泉州的千年不绝的声音的形象。所有民间文化皆因经受大地人文岁久年长的浸润与养育，故而带着那里地域特有的气质与精神。谁也不能凭空创造出一种地域文化。地域性是无法刻意追求的，地域性又是无法抗拒的；地域性是一个地方文化的 DNA。于是文化的地域性就成了各个地方之“宝”。特别是在当今时代，对地域的文化标识性的要求愈来愈强。一些习以为常的生活风俗，忽然都有了某种文化“魅力”，从历史深处一下子走到文旅前台，成了地方的一种资源，一种自豪，一种标志。地域性不是一个应该深度研讨的文化话题吗？

二、地域代表性

如果说地域性在民间文化中，地域代表性便在非遗里。因为非遗是遗产，是一个地域最有光彩、必须传承的民间文化。每个地方都有许多民间文化，非遗是从中评定出来的。非遗评定的重要的标准之一就是具有这个地方的代表性。我们的“国家非遗”不是明文表示是“代表性项目”吗？

由于这种代表性，非遗在它的所在地，便被视为一种地域的标志，一张响亮的名片，一种可持续的文旅资源。在这种背景下，我们更要对它加强保护。在保护理念上，我们首先要把它作为一种地域文化精华而珍惜，使它永远不失却地域的异彩，而不能只作为旅游资源、没有文化底线地去使用。

从更高的层面上，还要认识到这种历史形成的“地域代表性”，在今天所具有“文化多样性”的意义。

文化的多样性是人类文化最重要的特征，是各个民族、各个国家、各个地域各自智慧与创造的表现，是人类宝贵的精神遗产。为此，联合国保护文化遗产的宗旨是“保护人类文化的多样性”。对于中华民族来说，文化的灿烂与多样也是我们民族的宝贵财富。为此，保护中华文化的多样性也是我们文化遗产保护的重要宗旨之一。

非遗作为各个地方代表性的文化，其地域性必然是我们文化保护关键性的内容。决不能任其消亡。如果我们失去了一项非遗的地域性，不仅其地域失去一个耀眼的标志，泯灭了一种独特而奇异的文化，国家非遗的百花园中也将失去一朵奇葩。我们要拥有这样的遗产观。

三、认知地域性

若要保护非遗的地域特征，首先是认识它的地域特征。

文化的地域性是怎么认识出来的？

一是通过与其它地域同类文化进行比较来认知。

2006 年我们在河南北部滑县发现了一种年画。过去在年画史上没有见过。题材、样式、画风都很独特。但是，我们的工作还是首先要确定它是否是一个独立的产地？因为在它南部不远的地方是著名的年画之乡朱仙镇。朱仙镇属开封，其年画源起于宋代，影响巨大，覆盖辽阔，其画风沿着黄河一直影响到四川。难道在与朱仙镇相距咫尺的地方还会“隐藏”着另一个完全独立的画乡吗？于是，我们把滑县与朱仙镇两地年画做了比较。比较的结果令人吃惊，滑县年画竟然与朱仙镇全然不同。不仅画风和画艺别具一格，题材也完全不同，就连人物的“开脸”也与朱仙镇完全是两个套路。此中的道理，只能用古来那句名言“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来解释了。我举这个例子，是要说地域文化特征往往是通过“文化比较”来认知的。

河南滑县

二是通过与同一地域的其他民间文化的同一性来认知。

比如将天津重要的非遗——皇会，与天津的相声、曲艺、戏剧、摔跤、泥人张放在一起，就会发现它们的精神气质完全一致，是天然一个整体，具有同一性。倘若再将这些非遗与当地的风土人情、集体性格乃至方言（天津话）放在一起，就会更加强烈感受它的地域特色。这是认识一个地域文化特征的另一个方法。

天津皇会

当然，这还不够。这只是我们分辨和认知它的地域性的基本的方法。我们还要确认它具体的地域特征，比如审美特征。

由于地域性所致，每一项非遗都有它独自的特点，可以说每项非遗都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因而，对于每一项非遗的特性都需要专项研究，科学地确定它的特点。究竟哪些元素、哪些内涵、哪些经典、哪些技艺、哪种风格和特点是它的地域独有的，这需要从文化学、民俗学、民族学、艺术学、美学来进行认识、研究和总结。需要做深入的田野工作。应该说，这个工作我们还远远没有开始。但是，这个工作不做不行。只有从学理上确认了每一项非遗独有的地域特征，才能做好非遗传承、管理和监督的标准，才能确保非遗的地域性和地域代表性得到保护，不失本色；才能使非遗作为中华文化多样之一种真正地得以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