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立新:我的设计史观(一)_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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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 | 李立新:我的设计史观(一)
时间:2024-08-18      来源: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浏览量:23      分享:

中国设计史研究应该有一个全新的面貌了。一部中国设计史,从显赫一时的陶瓷、漆器、青铜器、服饰,到几度沉浮的玻璃器、金银器、砖石雕刻,从雕缋满眼、极度奢侈的宫廷物品,到流转传播、质朴实用的生活、生产用具,都有专史、通史或断代史的撰成。特别是陈之佛、罗尗子、庞薰琹、田自秉、沈从文、周锡保、沈福文、王家树等一批杰出学者筚路蓝缕地做了大量拓荒性工作,闯出了一些路径,取得了卓异的成就。绵延万年之久的中国设计,在现代终于有了历史的梳理和系统的研究。

近30年来,在新材料和新理论的推动下,设计史研究运用考古与文献相结合的方法,也取得了相当的成果。然而,毋庸讳言,中国设计史的研究,仍处在一个相当落后的状态之中。不只是史学观念的陈旧,研究方法的落后,还存有视野狭窄、格式划一、文笔平板、几无情感等缺陷,这种状态,早已为设计界有识之士所诟病。目前,旧有状况未见改观,新的问题接踵而来,在学术全球化的今天,如何拓展设计史新视野?如何构建中国设计史学新路径?如何寻求和实践设计史新工具?国际设计史学术对话是否可能?中国设计史研究者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回应?作为设计史家必须以真诚的态度,做出学术得失的回顾与检讨。

在本书开篇之时,我将长期萦绕心中的上述问题作出自己的思考,不择浅陋,就教于设计界同道,这也是我的设计史观,它将存在于这本《六朝设计史》中。

一、历史的境界: 设计史的思想与理论

设计的历史,必须是一部启迪思想,创造理论的历史。

十年前,我在东南大学读书时,常与不同学科的朋友们讨论各种问题。有一次,同室的两位工科博士发问:“我们都是向前看的,而你却是向后看的?”当时,我正在做中国传统设计史的研究,深深地感到了上自成功学者,下至青年学生,历史的观念十分有限,有的竟以反传统贬历史而沾沾自喜。一个高度重视历史的文化,如今却沦为极不重视历史的文化,究其原因,是“历史无用论”的影响。从实用的角度看,历史不是实体物质,没有实际功用。历史不能产奶,不能治病,不能建高铁,不能让神舟6号升天,自然也就没有用处。但从价值的角度看,历史虽已消逝,却会重演,历史能给人参照,以免蹈前人之覆辙。

中国哲人有“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旧唐书·魏征传》) 西方哲人有“历史增人智慧”之言论,史家撰史在于“述往事,思来者”。(《史记·太史公自序》) 向前看与向后看,正是自然科学研究与人文科学研究最大的差异之处。自然科学研究必需向前看,因为每隔3、5年,自然科学知识将更新80%,旧有知识将成为历史终被淘汰,而人文科学研究必需向后看,只有“上通远古”才能“下瞻百代”, 深厚的历史积淀将给人们带来精神力量,它能超越时空,摆脱时代的局限,放出人类思想无限的光芒。

如今,人们看轻历史的作用,也与历史研究的不足有关。设计史研究如果仅仅是考古学成果的展示和物质资料的堆积,就如同博物馆里的陈列,会给人呆滞、残缺、断裂之感,一部设计史就成了一部设计的死亡史。这样的历史,自然无用。但真正人类的设计历史,是创造性的、充满情感的、诗情画意的、富有生命力的历史,阅读它将带来精神的愉悦,启迪设计思想。

设计历史的境界是启迪思想和理论创造两个方面。缺少这两个境界,设计史只能是有限的历史陈迹的记录,两个境界的实现,才能使设计传统中的一些东西超越时空,光照后世,这也就是史学的特性。设计史的表层,是繁杂多样的物品和一系列的设计活动,其深层之处则涉及到各种不同的设计思想。设计史学是一种民族艺术的集体记忆,既要有寻根、寻因意识,更要对设计价值思想的挖掘和批判性思考,这一切要从设计史家的独立思考开始。一门史学由粗疏到精进,要靠史家的思想与经验相互砥砺方能实现。《史记·伯夷列传》中“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的考证,是出于深信“六艺”的思想。这是研究的思想、方法的思想,但不是“思想研究历史”, 不是凭主观思想忽视客观存在,,而是不做思想的惰汉,勤于思考,善用思想。[1]

设计史是依据设计事实而撰成,没有史实,就没有历史。但设计史又是由设计史家来撰写,缺乏思想,也不成历史。这里主要指由历史的总结形成的思想,“以体用来比喻,则思想其体,事件其用。因此历史是思想的最大源泉之一”[1]太史公的“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章太炎的“今修通史,旨在独裁”, 均映射出史学的思想特性,没有思想无法“立言”,“独裁”并非独尊,是个性的表露,源自“一家之言”, 而“思想”的意味已昭然若揭。

一部设计历史,也是一部设计思想史,足以启迪新的设计思想。大设计家都精于历史,精于设计思想,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现代主义设计盛行、国际主义设计泛滥,问题丛生之时,罗伯特·文图里回顾历史,发现了解决设计问题的方法。他从设计历史中真正了解到设计的意义是什么,提出了设计上的历史文脉主义思想,这一概略性的设计思想,成为他后现代主义思想的重要内容之一,充分显示了历史启迪思想的作用。

中国设计的历史漫漫万年延缓至今,我们今日所体验到的已是各个成熟时期的设计特征,仅将这些成熟时期的设计排列一起,还构不成设计整体的历史,但早期的境况,形成的过程,又十分渺远,只能逆向地寻找,仔细观察,方能获其奥秘。10年前,我在《中国设计艺术史论》一书中提到设计史的研究工作应贯彻以下四个方面的原则:

一是对造物历史整体性把握的原则,二是加强寻因、寻根意识进而实现理论创造的原则,三是建立设计艺术发展的逻辑结构原则,四是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角度把握中国设计艺术史的进程。(《中国设计艺术史论》第10页)

这四个方面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把视野放宽到设计历史所经历的全过程,宏观地、整体地去前后往复观照,微观地、深入地去把握一类设计发生、发展、成熟、衰退的过程。实际上是一种考察方法,前者来自黄仁宇治史的“大历史观”理论,根据这一理论,我们对设计史就有了“问题意识”。中国设计历史悠久,门类众多,往往造成治史割裂,分类过细,画地为牢,通史如此,缺少横向打通,专史亦如此。仅做设计自身的发展归纳,没有相关的参照系统作助力,很难表现出设计自身的特征,也无法解释设计的发展规律。

历史研究无法回避史学理论,中国设计史研究缺少史学理论的指导,因此发展缓慢、滞后、粗糙。不带理论进入研究的“扎根理论”①(或称草根理论)也是一种理论,即便是属于感性的观察和认识,也离不开研究者理论的背景。卡尔·波普曾嘲笑那些相信自己不作解释,就能够真实叙述历史,达到客观性水平的历史学家。[2]无论是“大历史”还是布罗代尔的“长时段”, 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史学理论,而实际上体现出的是史家写作中史与论的凝炼,“对于史的研究其实也就是一种理论的创造”[3],将设计历史事实汇聚成一个历史总体,上升为理论,是一种依托历史的创造。[3]

理论的创造需要真正揭示历史的客观规律,不做削足适履的摆弄,不是“我注六经”和“六经注我”式的方式,而是“我”与“六经”的完美统一。恩格斯赞扬马克思说:“他没有一个地方以事实去迁就自己的理论,相反地,他力图把自己的理论表现为事实的结果”。[4]当一位研究者、史学家寻找到了事物发展的规律和内在逻辑之后,必然要以某种理论做说明,[3]马克思如此,司马迁如此,修昔底德如此,韦伯和布罗代尔同样如此。所有的学术研究均以理论创造为目的,在历史研究中,就是历史的境界。

当前,设计史研究已进入一个新的转折的时代,设计史研究也应以理论创造为最高境界,虽轻易不能抵达,也不是一人一代所能实现,但我们期待着,希望早日有理论创造的设计史家及设计史著述的出现。

二、生活设计史: 走进设计历史的田野

设计的历史,应该是一部记述人类生活的历史。

设计的目的是服务于人,用之于生活。设计是人类的一种生存方式,我在《设计价值论》一书中提到:

人和社会的一种特殊的存在方式就是设计,没有设计的族群不属于人类,没有设计的地方也不会有人类社会。设计就像生命体的新陈代谢一样,是人和社会根本的存在方式。(《设计价值论》第48页)


这就是说,设计物是对人的生存、生活产生作用,在人类之前和人类之外,没有设计也不可能产生设计,离开了人及其生活,就不能创造出适用的设计,也不能真正地理解和说明设计的历史。因此,设计历史的全部奥秘就在于人类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

在近年来的设计史研究中,利用考古出土新材料与历史文献史料相结合,来撰写设计史的方式越来越多,成果也颇为丰硕。其中,对精美绝伦物品的工艺技术的分析和某类失传绝技的发见多有成绩,相对来说,与普通民众的衣食住行相关的生活设计史的讨论,远不及前两者充分而深入。但是,设计的宗旨是服务生活,我们更感兴趣的是从生存方式、生活习惯的角度出发的通常意义上的日常生活设计史的研究。力求揭示其人在生活中是如何创造和使用这些物品的,尤其注重历史溯源的追寻,作为人类生活的必需物品,在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中,哪些物品消亡了,哪些物品繁衍下来,延续至今?特别是设计在民众生活中的位置和巨大影响力,而不仅仅停留在绝技的记录和文献的整理与考订层面。

我认为,生活、民生应是设计的核心内涵,因而应当成为我们关心的基本问题,只有深入到中国民生世界,才能体会到中国设计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并进而理解设计对民众生活所发生的巨大作用,才能揭示中国传统设计对于世界设计所具有的典范意义。

我曾以“设计学研究方法论”为题展开研究,其研究成果是拙著《设计艺术学研究方法》一书,其中涉及到设计史研究的一些问题。而集中讨论“生活的设计历史”问题,则发表在研究论文《设计史研究的方法论转向——去田野中寻找生活的设计历史》一文中,在这些讨论中,提出了以下几个问题: 第一,设计史与生活世界严重分裂的状态,第二,由设计的生活性质孕育出新的研究课题,第三,“礼失求诸野”, 设计史研究的田野工作实践。[5]与其说关注这些问题是因为发现了以往研究的不足之处,不如说是因为设计学的学科变动,从“工艺美术学——设计艺术学——设计学”的转变,给设计史研究将带来什么样影响的思考。应该说,这一思考尚未达到组成一个严密的设计史学理论,但已表达出一个切合设计学特征的设计史观点,即,设计史的人类学研究倾向。这一取向来自历史人类学和艺术人类学的启示,在这里我将进一步表明这一观点,以便于今后深入地讨论和研究。

首先,我认为暂时搁置设计学、历史学、人类学的学科所属纷争不论。设计本身的历史建构不是静态的结构,而是依据设计的生活意义并以文化的方式演进的,不同地域、不同社会的设计千差万别,是因为生活方式及意义在社会实践中不断地被重新评估和建构的。也就是说,生活方式及意义也是按历史的方式动态地建构起来的。当我们考察这种演进和建构方式时,离不开推动这一演进的主体人,离不开人的反应和创造行为。所以,为了让过去称为“工艺美术史”的这一领域,能跟上“设计学”学科的变动,重新焕发活力青春,就应该让设计中人的能动性获得充分展示。我们可以将它称做人类生活的设计史,研究人的各种生活方式的历史学,其中包括:行为方式、饮食方式、情感方式、社会方式、审美方式等。这些人的各种生活方式是活跃在生活的最底层的,最基本的生活文化,看似松散,无关紧要,却是最普遍的,最大多数人的设计及文化现象,是设计的主流,并联结着宗教、民俗、个人、心理不断浮现,与上层社会、政治、经济发生互动。

长期以来,我们只相信:复杂的设计演变是由历史朝代决定的,帝王权贵的设计物代表着中国设计的最高水平。然而,当代学者的一些详细的专题研究表明,设计演变并不与朝代更替有直接的关联,明代帝王专属的云锦织物来自最普遍的民间织造技术。[6]从人的行为,生活方式入手,考察探讨设计历史演变的内在机制和人的创造,以及对设计的接受和生活观念,是能够帮助我们的设计史的研究的,这也反映出历史学、人类学与设计学之间的交叉性关系。“生活设计史”所倡导的是借用历史人类学的视角和方法来改造设计史,来发现设计史的一些新问题,并能孕育出新的设计史研究课题。

引入人类学的研究手段考察设计史,最困难的不是生活类实物的缺失,不是生活环境生态的缺失,而是如何做到设计史真正“优先与生活对话”,这要比法国年鉴学派勒高夫提出的史学应“优先与人类学对话”更进一步。优先与生活对话,因为缺少了实物与生活环境,做起来极为困难,如果先验地将生活存在作为前提展开讨论,就很可能变成极为草率的分析,这是设计史的灾难。《汉书·艺文志》有:“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 吕向注曰:‘言礼失其序,尚求之于鄙野之人’” 其意为,当去圣久远,道术缺废,无所更索之时,可远离书斋,到广阔天地之间,在社会民间去遍访寻求六艺之术,那里有丰厚的礼乐文化积淀。我国素有文献、文物大国之称,但在如此丰富的历史文献、文物的记载、收藏中,关于设计艺术大多为皇家、宫廷、权贵用物及礼仪、祭祀用品和规范的记录,而有关生活器具、生活习俗和民间信仰等内容甚少,只能求之于田野调查,才能逐步厘清其线索。运用田野调查的方式是“优先与生活对话”的方式,是“礼失而求诸野”思想的体现,当前广泛展开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也表现出这一思想。


以田野调查方式研究历史在日本的中国史研究中已是传统,[7]中国学者也在开展这方面的研究工作并有所成绩,如对失传的唐代夹缬的田野调查,复原了染织设计史缺失的一环。[8]我在考察民间器具设计时,也获得一些收获,例如,对民间器具纸伞的田野考察,我所得的认识是:

从最初确定的简单的田野考察目的到发现联动结构,引出中国伞自先秦至北宋演变过程的调查,了解到宋人制定的标准构件与联动机构一直是制伞业的通行方法。更让人颇感惊奇的是,近代以来,工业化所带来的生产方式的改变,淘汰了多少传统的设计品类,却未能对纸伞的联动结构产生任何改动,仅在材料上略施替代,以布和金属换下纸与竹,一个延续了千年以上的生活设计,继续服务在当代人的生活之中,中国纸伞树立了一个设计史上不容忽视的典范。[5]

再如对中国四轮车的田野考察,让我获得了一个中国古代四轮车历史演进的轨迹,[5]它回应了西方学者认为中国没有四轮车的历史。

我并非主张设计史研究可以抛开文献考古、实物资料,完全以田野考察的方式进行,“而是希望学习运用田野工作的做法,使设计史研究承旧而创新,多种方法相容并存,使之在技术上是实证的,分析上是客观的,结构上有逻辑性,理解上是阐释的,实质上是生活的。”[5]

总之,走进设计历史的田野,用我们的感官去体验生活,表达心理,纪录设计,凸显价值。不仅与生活直面对话,更要与生命之美直面对话,让人类生活文化的种种设计样式,在历史人类学和艺术人类学的视野下得以修复、展现、发展,让消失的设计复活,让生活设计的历史重新回归文字,让文献、考古与口述历史互补共生,在丰富多样中体现设计之国起伏群峦的艺术高度。

李立新,1957年生,江苏常熟人,中国工艺美术学会学术委员会委员,东南大学艺术学博士,南京艺术学院教授,澳门科技大学兼职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七届设计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国高等教育学会设计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先后任南京艺术学院科研处处长,学科建设办公室主任,研究院副院长,校学位委员会副主任,学术委员会委员,学报编辑部主任,《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常务副主编。获国家级教学成果奖二等奖、教育部第六、七届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二、三等奖,江苏省五一劳动奖章。研究领域:设计历史及理论、艺术学、艺术人类学。


责任编辑:张书鹏

文章来源:丹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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