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杭间:“迭代”的危机(二)_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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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 | 杭间:“迭代”的危机(二)
时间:2024-04-20      来源: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浏览量:18      分享:
3.《. 阿丽塔:战斗天使》场景(钢铁城和“耶冷”)(图片来源:网络)
我理解为什么要强调“超级对齐”这样对技术智慧的怀疑,因为人工智能的微软小冰是不可能写出唐代诗人李白《侠客行》这样的诗的: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小冰”在汪洋大海般知识中所获得的智慧里,熟读法律,所以它应该无法产生伟大诗人的“诗情“,不敢写出“十步杀一人”这样可能“违法”的诗。


有人曾从蚂蚁的视角,想象过它们与人类的关系。在蚂蚁的世界里,人类的一个喷嚏,宛如它们世界的飓风,而人类以水灌蚁穴,就如同我们的先祖经历的大洪水时代……我们今天以造物主的视角,看人工智能和其他技术的进步,其实也与蚂蚁一样。疫情以后,大家刷到从挑战者号远离地球即将飞出太阳系时拍摄的那一张星河中的蓝色小点,次数变多了,评论也多了。人不可能也不应该有上帝的视角——对于每一个能自我感知的“人”来说,这是危险的,也是错误的。在回答“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关?”时,王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9] 这是古人告诉我们超越技术发展的人存在的意义。先秦时期,也曾经经历了一个技术快速发展的社会,虽然跟今天技术含量不一样,但是技术本身对人的影响、影响深刻的程度,以及引起“人”焦虑的程度,是一样的。因此,老子所说的理想社会是“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从人的本质需要来说,仍有其合理性。


迭代与原子化生存
奇点被认为是宇宙大爆炸之前宇宙存在的一种形式,它具有一系列奇异的性质,无限大的物质密度、无限弯曲的时空和无限趋近于0 的熵值等。我清楚自己的理科素养很难真正明白物理学或宇宙学中奇点的含义,但我想以自己的理解通俗地解释“迭代”中的奇点之变:想象在迭代中有一种没有固定形状的不可思议的存在,在迭代的过程中,它可能会形成物质能量,一种无形的东西。能量不断转换为物质,甚至精神,它是物质与能量的共生体,突然奇点来临,从量变到质变,使事物的性质发生变化。因此,无论是时空折叠,还是时空无限弯曲,只要是在“人”的主体自我感知之外,可能都没有意义。在这一点上,我极其赞同伊尔亚的观点,即如果人类对技术的无止境追求只是为了增加智能,那将是无法忍受的,因为很多时候,“情感”需要与我们的生命体的主体意识共在。[10]


就技术而言,今天的AI 迭代还是在初级阶段,但社会结构因技术发展而迭代,已经越来越形成原子化的社会和原子化的生存问题,这在迭代中会延续很长时间。原子化生存主要表现有人际关系疏离化、个人与公共世界的疏离,它还延伸出一个概念叫超级个体,就是一个人就可以完成商业闭环。个体已经无限放大了,生存于社会交往之外,甚至可以不借助其他人,自己完成很多东西。


但迭代不仅仅是技术的重复,前面说过任何“迭代”都牵涉更多复杂的社会因素。在原子化生存里,迭代靠谁来推动?迭代也是一种信息的增量,信息既是数字化的信息,也包含其他。技术本身存在很多信息,以前的人类文明只能解读某一些信息,而现在可以把这些信息无限地解读下去,最终形成一个超级个体的信息原子化。未来随着信息越发达,这些貌似大数据的信息反而成为孤岛,对普通人而言,这可能是一种常态。而普通人掌控信息和技术精英掌控的信息,以及如何使用这些信息,本身不在一个维度和层次上。因此,现在的迭代可能更多的是技术精英主导的迭代。


设计迭代与反迭代
谈到这里,我们发现“迭代”几乎无所不在,实际上,迭代从社会、文化,到技术演进,已经泛化为在当代技术生存下,人的生命形态与社会关系的一代又一代的发展。


2023 年底,我因筹办日本动漫文化研究展览与同事访问东京一周。发现有些社会问题的出现,相当难以解决。日本现在的低结婚率和少子化已经到了历史上最严重的地步,这种情况是由日本独特的社会文化决定的。朋友介绍,今天的日本大部分还是男性在工作,而作为家庭主妇的女性,她们不用工作,但劳动强度反而很大,繁重的家务,再加上要认真做早餐和晚餐,只有中午出去买菜时才有空闲跟其他的女性聊聊天。因此去菜市场,看到的几乎都是女性,菜市场旁边的餐厅午餐时光据说是日本女性最快乐的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大量的日本现代年轻女性不愿意结婚,更不愿意生孩子。日本这样的一个传统文化结构,女性在整个家庭劳动中的处境,决定了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独立意愿强烈的女性宁可孤独,也不愿意重复传统家庭妇女的生活,以使得自己能够活得像一个现代人。婚姻、繁衍子女,这是一个民族的“迭代”的大问题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是不是要考虑“反迭代”的可能性?前面所说的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跟迭代的关系,从技术本身来说,有它的迭代逻辑,这个迭代逻辑是具有海德格尔说的挑衅性质的,是所谓的不断进步的逻辑。但问题是谁在评价这个不断进步?是人工智能自己,还是这些控制算法的技术精英?如果人工智能像AlphaZero 那样能自我学习,能产生自我意识,那这其中对技术的迭代谁说了算?这些问题细思极恐。


所谓反迭代,我希望是干预“迭代”。前面提到的技术只是其中的一方面,包括原子化的社会亦不光是技术造成的,它还有政治、经济、文明的走向、风俗的走向、教育的程度等,都会影响迭代。社会结构、生活方式,还有法律都曾经对迭代产生很大的影响。举个反面的例子,火车最早进入中国的历史令人啼笑皆非——要用马车拉。我们知道是慈禧太后的原因,那时西方科学技术大都被视为奇技淫巧而娱乐化了。中国落后于近代世界数百年,就是在这个时期造成的。他们干预了工业文明即将到来的“迭代”,只不过后果是灾难性的。


在人类蒙昧与文明的斗争中,历史中不乏反迭代的例证。这样的反迭代非常重要,它有许多惊心动魄的线索,包括利益、伦理、情感、性别、宗教等。而同样,在这些反迭代的故事中,一代代的先贤、思想家、革命家们,用启蒙的力量,超越蒙昧的状态,使国家和民族进入一个日益文明的状态。


但今天的反迭代非常复杂,有去全球化的影响,技术的权力在放大,工具也在不断变化,而且政治经济学已经无孔不入,个体的迭代事关全局。但我相信,当技术社会发展到某种极端的时候,奇点会出现,那80% 的人的觉醒会成为奇点的耀眼显现。《国际歌》的歌词唱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这首歌经常超越意识形态,被80% 的普通人吟唱,说明“反迭代”在世界普通人的命运抗争中是乐观的。迭代的反抗有自己的临界点,回到前文说的,无论是《利维坦》还是维纳,那些社会变革的事件,科学家、哲学家的理性是很难计算出来的。


迭代中的“人”
在迭代中,也一直在讨论身体的迭代、人机关系的迭代等。现在“物”的泛化,整个系统无孔不入,个体力量也在日益强大,个体进入迭代的作用会比以前大很多。当然,个体参与迭代,积极性和消极性是同时并存的,像那些崇尚技术的人,他们有自己的理念。正是有那些技术精英对技术的开发和运用,加之更广泛的训练,使人工智能不断强大,到达一定的智慧的质变,从事简单体力劳动的人被解放出来,AI 同时需要喂养,这是相辅相成的。但是它也有负面意义,人工智能会让普通人沉迷其中,会尽可能延缓人的觉醒时间。未来迭代的手段,也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很难突破人的生理性的反抗临界点,这让人不寒而栗。现在的技术发展乐观者希望:人可以不反抗,但是技术在迭代过程中,不要过度把人沦为非人,或者这种沦为非人的过程可以适当加以折中、改良和妥协,这是今天的现实。[11]


生命本身的问题,包括多元的情感问题,就像信息无处不在一样,无论现在的AI 怎么样,它所接受的投喂不仅仅是那些技术精英,被投喂的是之前产生过的所有人类信息的累积,它学习的也是历史上所有曾经出现过的信息。技术精英中也有很大一部分人会考虑到情感这个问题,包括在研究交互设计时会有一些多模态的模拟设计。虽然还很少,但这种情感化的模拟投喂可能会表面上模糊生命和机器的界限,以至于让人觉得它已经有情感了,生成的诗和绘画也很“不错”,仿佛人工智能的审美已经达到人类认知的水平。这其实也很危险,它让人不再警醒。它的算法计算出你的忍受力,而此某种程度上的愉悦,让你欣赏它并徜徉其中,欢欣雀跃。


我在深圳鹤湖国际招贴征集活动论坛上做过这样一个发言:现在的人工智能已经把像淘宝50元的平面广告设计、商业招贴设计等都取代了,这些AI 也一定会逐渐取代这个行业里80% 的普通设计师。但20% 的这个行业的精英,从理论上来说,是不可能被取代的。虽然它会越来越接近,但是永远不可能取代。那就是艺术家的天赋和创造力,是机器的智慧不能取代的。


就跟我们平常跟新老朋友聊天一样,有个性、有想法的人,如果志趣不相投,很难跟他聊天,但是没有想法、没有个性的人,很好附和。目前阶段,人工智能所有的角度都是迎合你的。它内卷在既往已有的信息中,不产生本质上新的东西。但未来如果智能硬件的质感、交互的模拟情感足以逼真的话,给人带来的情感依赖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如果机器人这样发展,它完全可以跟原子化的普通人产生依恋的关系,因此需要在伦理、法律上加以限制。2019 年,我在北京望京的一次演讲中谈到过AI 的发展和法治之间的关系。


ChatGPT4.0 出来以后,比尔·盖茨、马斯克等人都呼吁立法,欧盟已经开始在立法。从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大法则提出以来,很多国家也不断在尝试立法。但令人担心的是,这些立法从来没有真正成为约束这些技术发展的力量,投资者认为AI 是未来世界经济的增长点,因此不愿意放慢脚步。


设计迭代遭遇商业利益之后,AI 时代的“人”的新的启蒙和觉醒,变得愈加困难和复杂。


会有人通过某种方式来爆发出他生命中特质,来反抗这些组织和系统的迭代,也许还会有很意外的新形式出现,比如环保组织、公共知识分子、社区建设义工等。在某些危机到来的时候,有人有担当,不做乌合之众,这就是生命情感的力量。


当科技和经济发展到一定发达程度以后,人的社会行为会有一种质朴化的回归,这种乌托邦情节一直存在,过去傅里叶、欧文谈基督城、太阳城、空想社会主义,莫里斯写《乌有乡消息》等。现在和未来,在年轻一代的身上,也可能分化出多个阵营,有理想主义般的、充满生命活力并有社会责任的质朴生活,也有卷入算法,卷入利益至上的社会组织和产业链,以不断攫取利益为目标。


迭代与设计使命
在物的使用迭代和人机关系的复杂迭代中,作为设计史的研究者是比较悲伤的。以苹果和诺基亚手机为例,如果从人机关系的角度来说,在App 没有大量出现以前,从传统移动通讯要求来看,诺基亚等传统手机已经非常优秀,符合人机关系,而且价格适中。苹果手机诞生后,虽然那时智能手机还仅是个雏形,大量的App 都还没有研发出来,但乔布斯以他的超越性,重新建构了人和手机的关系。从此,智能手机就在迭代中狂奔了。这种狂奔,究竟是技术和社会发展使然,还是一种人为推动?如果生命的本质需要让时间放慢,在有限的时间里,什么才是生命价值的需要?我并非反对智能手机的发展,但我要提出的是:人的躯体与信息需要,这其中交互的对称度在哪里?
产品的功能迭代和人机关系的迭代,应该有几个准则:设计的产品要让生命感觉到喜悦,要符合最基本的使用的便捷要求。在物的使用当中,迭代和人机关系不应变得更为复杂,可以按照人的不同需求来进行不同的选择。当然,这个社会可以形成不同的结构,当一部分人不需要的时候,设计就可以不铺天盖地地把人卷入整体的迭代中去。马克思的异化思想其实有几个部分,最基本的异化是人机关系的异化,第二层的异化是人在人机关系中所产生的社会关系的异化,最后是能够控制住人的思想本质的异化,这才是异化的最后阶段,也是最令人担忧的。


如何看待迭代中那些不变的东西?如果从设计的角度来说,是回到它的功能的本质,具有一种自明性。如果从整个生命的迭代过程看,就是要回到生命的迭代本质,要展望人类社会未来的发展究竟最后要达到什么目标。我们的设计一定不能像《纽约客》的那期封面(图4)——碳基生命在地上要饭,而硅基生命在给他们施舍。设计和生命不变的法则,就是对人的日常生活价值的尊重。


4.《纽约客》封面,2017 年10 月( 图片来源: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87313726968297660&wfr=spider&for=pc)
应该看到,在人类的生命活动中,曾经迭代的速度是非常漫长的,在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可能几百年看似没有什么大的迭代。而现在不可能再产生这样的问题了,因为技术的加速度使我们看到了日益加快的变化。


我相信迭代的奇点是设计的未来,因为这个时候,设计已经不是基于技术的设计了,而是一种社会设计、组织设计,甚至是思想的设计。在设计开放的范围中,通过他们找到迭代的奇点,进而产生大的变革。这些大变革在人类历史中产生过无数次,因为那个时候代际比较长,所以它不能放在某一代中去讨论,但是设计现在的代际是普通人在日常中反复经历的,因此需要每个个体明白这种参与的意义。


设计也应该从专业设计走向社会设计。1956年,国务院曾经在全国发表过一个文件,提出要重视设计问题。[12] 文件虽然是由勘探设计引发的,但实际上是综合而谈,建筑设计、规划设计也都谈到了。这应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最早的国家设计文件之一。改革开放后,国务院、工信部、文化部等组织机构部门,出台的推进设计的文件更多。但是,就今天的设计而言,还远远不够。设计界仍然处在要呼吁政府重视设计的阶段;对于产业界,产品迭代更应该得到设计界的有力支持。回头看改革开放40 多年的历史,中国现代设计在历史的过程中显现的复杂性,是本文所难以说清楚的。


我发现,细读这些重视设计的重要文件,都有发展经济的目的,而文化的目的相对寥寥。而文化在潜移默化中无处不在,并不单纯是知识、学问,也不纯粹是思想。文化是一种觉悟、自省,是一种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文化,才是设计进步与设计迭代最重要的品质。


在《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结局中,爱丽丝拼命地奔跑,却始终无法离开起点。红皇后对爱丽丝说:现在你看,如果你要维持住原来,你必须快跑。如果你想要有突破,就要以大于现在两倍的速度奔跑。根据这个情节,美国生物学家利 · 范· 瓦伦提出生物学上的红皇后假说:从长远看,一个物种要在生态系统中获得有利地位,就要比别的物种跑得更快。竞争的胜利者不是看当前的适应,而是看能否获得超出其他物种的进化能力。在迭代与协同进化中,也不断有学者对此提出新的观点,理解不同演化驱动因素之间的相互作用。[13]


而这个故事对人、设计和迭代关系来说,也具有寓言性质。一个物种的任何改进都可能构成对其他物种的竞争压力,即使物理环境不变,种群间关系也可能推动生物协同进化。迭代是人促成的,但迭代本身的结果,却不一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生物性的人在希望成为主观意志的人面前,有宿命般悲情的一面,因为,在当代,设计超越技术和各种社会因素的奔跑,是保持“人”不被淘汰的至关重要的选择。


杭间:中国工艺美术学会副理事长,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群总馆长

责任编辑:张书鹏

文章来源:装饰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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