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 邱春林:《山海经》中的“玉石崇拜”
时间:2022-10-29 来源: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浏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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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是一本汇集远古神话和地理知识的“奇书”,传世版本18卷,包括5卷《山经》,13卷《海经》。据考订,《山海经》有14卷为战国时辑录的,其余4卷为西汉初年成卷。该书记述的地域范围十分广泛,全部《山经》记载了447座山,汉晋以后仍有记载并能明确其地理位置的约140座,占总数三分之一弱。其中《中山经》对今豫西﹑晋南﹑陕中地区的山川地貌记载最为详确,以此为中心,离开中心越远,文字描述也就越疏略差谬。《山海经》包含了丰富的地理、矿物、植物、鸟禽兽、神话、礼俗等内容,透过它们可以对古代先民的物质生产和精神文明的状况有个基本了解。
大汶口文化中晚期玉钺 长10.2公分 宽7.8公分 最厚1公分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山海经》中包含了中国人怎样认识矿物和药物之类的感性经验,这是形成相关知识的重要阶段。汉唐以前,学界认为《山海经》记载的地理知识基本是可信的。明清时期《山海经》却被划入小说家流,其内容被视为怪诞不实。西方现代学术体系和方法传入中国后,《山海经》作为地理学、矿物学、动物学等多学科的综合性学术价值得到广泛认可。今天,年轻一代发现《山海经》中藏着一个由半人半兽神、奇异动物和花草植物、日月星辰组成的既有“八极”“四柱”来支撑的天地宇宙,又有“天梯”可供神人往返的魔幻世界,他们以此作为创作玄幻小说和动漫影视的文化创意资源。
《山海经》成书是战国西汉时期,由神灵主宰世界应被看作是跨入文明门槛之前的神人共治时代的普遍观念,事实上《山海经》中记载的各类玉石、美石、巨石、金、银、铜、铁、涂料、颜料、染料、可食用或药用的植物等这些物质实体身上无一例外地都住着精灵或神祗。尽管如此,《山海经》在创世神话的外衣包裹下,建构了一个充满了知识发明、技术积累并初显审美情趣的文明世界,这个世界反映了先民们真实的物质生产和丰富的精神生产的实践内容。大汶口文化中晚期或良渚文化早期佚名玉锥形器 高5.37公分 宽1.07公分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玉石崇拜"由来已久,“玉的制作,仅后于旧石器时代一些时”。①从新石器时代一直到当代,玉文化如滔滔巨流从未有过中断。据《山海经》所记,产玉之地不择山之阴阳、上下位置,有些山川河谷可能出产多种玉石,且通常“多玉”之地也多产金银铜铁等金属,说明先民们对矿物的勘探和开采不是偶然行为,而是比较主动并富连续性。先民们基于长期生产实践经验,才逐步形成物理知识,同时,审美意识也逐步在神圣生活中萌生,并逐步形成独立相对自由的审美判断。
石之美者为玉, 《说文》玉部有“美玉”“石之次者”“石之似玉”“石之美”等种种品质区别,这种关于石与玉之区分的知识最早出自《山海经》,不过尚未达到高度的知识准确性。
后石家河文化 玉虎 长9.9 公分 宽2.3公分 最厚0.4公分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山海经》记载出产玉石的名山大川众多,玉石种类也繁多,计有白玉、瑾、瑜、青碧、苍玉、玄玉、瑶、碧、珚玉、白珉、琈、雩琈玉、鸣石、藻玉、婴脰玉、水玉等十余种名目。由于玉石分类标准不统一,所以名目体系化并不严格。如“瑶”是美玉的一个代名词,不特指哪一种玉,《诗经·卫风·木瓜》曰:“报之以琼瑶”。有些玉石叫法不同,或许实质相同,如“珚玉”作为玉石之一种,《水经注》称作“珉玉”。“鸣石”指击打能发出声音的一种玉石。“婴脰玉”又名“婴垣玉”,指的是可制作脖胫饰品的玉石,大约就是天然形成的小而圆润的玉料,不拘于是哪一种玉。据《山海经·卷一南山经》记载,东海边上有箕尾山,山上“多沙石,汸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淯,其中多白玉。” 水流冲刷沙石松软的山体时将白玉带出,经水冲打磨形成晶莹圆润的白玉籽料。“水玉”指水晶石,先民把这类透明矿石也视如美玉,这种观念一直传承至今。良渚文化 雕纹方玉管 全高7.24公分 宽1.79-1.83公分 孔径1.1-1.18公分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山海经》记述“近玉的美石”有砆石、茈石、文石、瑊石、玄石、礝石、琅玕、婴石、采石、青石、雄黄等等,分类同样很笼统。其中 “砆石”与“碔砆”可能是同一类事物。茈石色紫。文石多纹。“琅玕”质地形状特异,孔颖达疏曰:“琅玕,石而似珠者。”大约指它外形似圆珠。 “瑊石”和“礝石”都是比玉次一等的美石。“礝石”白色如冰,半赤色,类似今天常见的叶蜡石。“婴石”产于燕山,又称“燕石”,郭璞注曰:“言石似玉,有符彩婴带,所谓燕石者。”
《山海经》记载的玉石有白、青、赤、黑、黄、紫、彩色等许多殊异。玉和石之纯白者稀有,青者多见,如碧玉、苍玉、青玉。玄玉色黑,彩玉指颜色不纯的藻玉,但纹理可观。颜色如朱砂的天然玉难觅,《山海经》记载了一种“血玉”,即用白咎木的汁液将玉染成红色。《山海经》记载的“雄黄”色黄,又称作石黄、黄金石、鸡冠石等。如此,白、青、黄、赤、黑五色俱全,这为汉代“五色配五方”观念的形成奠定了思想基础。
良渚文化晚期玉琮 高 47.2公分 上端宽 7.7-7.8公分 下端宽6.8公分 孔径4.2-4.3公分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山海经》所记的“玄玉”“玄石”都是黑色的玉石。在上古时期,黑色具有神圣意味。叶舒宪认为,到了夏代,“标志其国家王权合法性的唯一圣物是玄圭。” “玄”成为我国上古文献中记载的、自黄帝至夏禹时代的至高“显圣物”的标志颜色。②又据《诗经·商颂》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殷商人也是以“玄鸟”(黑羽燕子)为氏族图腾。“崇玄”的观念甚至到了周公制礼的时候还得到进一步发扬,据《礼记·玉藻》记载:“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黑色玉佩与朱红色绶带搭配起来成为高贵的身份象征。又据《礼记·月令》记载:孟冬时分“天子居玄堂左个,乘玄路,驾铁骊,载玄旗,衣黑衣,服玄玉,食黍与彘,其器闳以奄。” 冬季五行属水,崇祀的帝是以水德王的撷项,敬奉的神是水官玄冥。J.G.弗雷泽在考察原始民族的求雨行为时发现,“动物的颜色也是求雨巫术的一部分,采用黑色将使天空也因此充满黑色而变黑。”③在特定月份中敬奉特别的神灵,由于想象之作用,包括“玄玉”在内的黑色事物成为最“适宜”的祭祀物品。
《山海经》中还记载了一种黑色粘土叫“黑垩”,可以用它来髹涂地面,与“白垩”“黄垩”涂饰的墙面形成鲜明对比。此外,《山海经》记载的早期的石墨有“涅石”和“汵石”,可用它们来画眉和图画。原本属于巫文化的“崇玄”观念已由神圣之祭神活动,自然跨入到了人间秩序化的政治活动和日常生活中来,《山海经》正反映了巫史文化并行的一个历史过渡期。
先民们认为玉石之所以异于其他事物,因其有润泽的质地,五色光辉,这是从视觉感官获取的审美经验。在品鉴玉石的质地方面,《山海经》以通体若一或彩色整秩为贵,以斑驳不纯为瑕,明确显示了审美判断力。
良渚文化晚期玉璧 外径27.35-27.6公分 孔径(两面)4.2-4.3公分 孔径(错合处)3.79 公分 厚1.1-1.4公分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白玉”无疑是上乘品质的美玉。“瑾”、“瑜”也可归入美玉之列,《说文解字》说:“瑾瑜,美玉也。”又有成语“怀瑾握瑜”出自屈原的《楚辞》,专门用来形容人品美好,其本意也是指无瑕美玉。此外《山海经》所记“青碧”,“青”表其颜色,“碧”即玉名。“青碧”以颜色匀净取胜,深沉的青绿色能掩盖质地上的不纯,因而也属于上等之美玉。“藻玉”,即带有色彩纹理的美玉,郭璞注曰:“藻玉,玉有符彩者。”“苍玉”即斑纹驳杂之天青色玉石,又名“水苍玉”,简称“水苍”,郑玄注曰:“玉有山玄、水苍者,视之文色所似也。” 《礼记·玉藻》记载“水苍”是大夫专用的佩玉,与公侯所佩“玄玉”相区分。到了唐代,佩戴水苍玉的范围扩大了,凡二品以下,五品以上之官员均佩戴此类玉石。
从考古发掘出的上古时期的玉器可以看出,绝大多数玉器都存在天然纹理,一方面可能受限于开采和加工技术,玉工们无法得到纯净无瑕之美玉;另一方面先民们从这些看似有瑕疵的玉纹、石纹中培养出了独特的审美趣味。《山海经》记载祭祀常用的苍玉、婴石、桑封等等都是有纹理的玉石,有些还自带五彩。受此观念影响,许多纹理美观的砆石、文石、采石也被视为“次玉一等”而得到装饰利用。
古代先民们曾有过许多“神物崇拜”对象,“玉石崇拜”是其较突出的一种。“玉石崇拜”的产生似乎与华夏先民所信奉的气化论宇宙观有关。
据《山海经·卷二西山经》记载:“黄帝乃取峚(mi)山之玉荣,而投之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粟精密,浊泽有而光。五色发作,以和柔刚。天地鬼神,是食是飨;君子服之,以御不祥。”意思是,黄帝从峚山取来玉之精华,将它投在钟山的南面,使之生出品质优越的美玉。它坚硬致密状如粟米,浑厚润泽有五彩交辉,使阴柔与阳刚之气得以调和。天地间的鬼神都来享用它,君子佩戴它可以抵御不祥之气。据学界考证,峚山乃今天新疆叶城县密尔岱山,又称叶尔羌玉山。黄帝像农人播种一样,从峚山采来玉种,异地播种了玉石。这一神幻事迹从一个侧面反映华夏先民对于稀缺的玉资源的强烈渴求,另一方面反映了在神灵主宰之下农耕初兴时期自主意识逐步强大起来。引发“玉石崇拜”的关键在于先人们认为玉有精,它本身是山川大地之精华,精化为气,气分阴阳。反过来,玉石本身能阴阳平衡,具有调和二气,趋吉避凶的独特功能。和气生玉是一个古老观念,至汉魏时依然很牢固,如《尔雅》把四时和气,温润明照称为“玉烛”。《淮南子》说:“故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岸不枯。”④西晋《博物志》云:“名山大川,孔穴相内,和气所出,则生石脂、玉膏,食之不死,神龙灵龟行于穴中矣。”⑤由于玉是人神共赏的神物,借助想象力,玉石充当了人向神灵祈福除灾的不二工具,“以玉事神”必须在神人达到共识的前提下才能娱神。J.G.弗雷泽指出,“古人赋予宝石以种种不可思议的特性,我们确实有许多理由可以认为这类石头在人们作为装饰物佩戴之前很久,是被作为护身符使用的。”⑥所谓君子佩玉以“抵御不祥之气“,其最早的出发点也是利用玉能调和阴阳的功能,当作附身符在使用。龙山—齐家系玉刀 长37.7公分 宽8.9-10.5公分 厚0.6公分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山海经》把玉器视为“吉玉”。在君主集神权与人权于一身的时代,玉被加工成各种形状各异的器具,红山文化和良渚文化出土的玉器已显示出其形式之丰富、工艺之巧绝和装饰之神秘。《山海经·卷七海外西经》记载:“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儛《九代》,乘两龙,云盖三层。左手操翳,右手操环,佩玉璜。”夏后启即传说中的大禹的儿子,他出行时左手持着用鸟羽做的伞状华盖,右手拿着玉环,身上佩戴者玉璜,与其说他是一副人间君王的形象,还不如说他就是活在人间的神祗形象。《山海经·卷二西山经》记载,玉山上住着西王母,她“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西王母的形象并没有像汉唐画像那样辫发,而是蓬发,却戴着用玉制成的首饰,这是她作为神人的标志物。《山海经卷十一海内西经》记载黄帝在下界所居的昆仑之虚,该都城"面有九井,以玉为槛"。意思是昆仑之虚每一面都有九口井,每口井都有玉石井栏。黄帝所居的昆仑之虚作为一个幻想的世界中心,因为遍布着“吉玉”,所以“其光熊熊,其气魂魂”,完全是一个让人神往的异域神境。齐家文化 《旧玉琮》 全高11.5公分 口径6.3公分 面对玉石、玉器,自一开始先民们就投入了汪洋恣肆的想象力,坚定的信念和炽热的情感随之不断投身其上,因此奠定了中国人对于玉器的浪漫主义审美取向。随着人类社会不断发展,玉从“礼天”之信物,逐步变成“礼人”之信物。进而西周和春秋把“玉”完全道德化了,成为君子“比德”之物。乃至在汉以后又进一步世俗化,蜕变成为妇人头面上的首饰插戴和大众手里的珍宝玩好。相应地,《山海经》所反映出的“玉石崇拜”观念也在历史进程中逐步被弱化,由神人共享之物最终演化成为一种纯粹感官上的好尚,不过其文化的惯性力仍然很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