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 | 邱春林:狻猊、师子和工艺美术中的狮子形象
时间:2022-09-09 来源: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浏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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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是原产于非洲大陆和西南亚的猛兽。它作为“万兽之王”,大约在距今三千多年前的古埃及,就已经被人当成世俗威权的象征物了。1922年出土了古埃及第十八王朝法老图坦卡蒙的一架宝座,该座椅上镶嵌着象牙和宝石,两扶手前端分别雕刻着一个金色狮头,椅腿形似狮腿,两侧扶手上刻有鹰翼蛇身,这些动物形象共同作为世俗王权的神灵护佑。华夏大地上不出产狮子,但有着与狮子形似的神话动物,学界推测这些想象可能发生在狮子进入华夏之前。如先秦《穆天子传》“卷之一”记载了一种名叫狻猊的神兽,它善走,可以日行五百里。汉代辞书《尔雅》“释兽”曰:“狻麑,如虦猫,食虎豹。”这种既能压制虎豹,又善走的动物,的确与现实生活中的狮子很相似,但神话与现实相仿佛或许只是一种巧合。 图坦卡蒙法老宝座,黑檀木,镶嵌象牙和宝石。高138厘米,椅背高54厘米。 学界普遍认为,汉武帝派遣张骞出使西域,开通“丝绸之路”之后,在这条交通要道上往来的商队不仅驮运着丝绸、青铜器、玉器等东方珍奇,也有像狮子这类异兽从中亚被引进来。据《后汉书·西域传》记载,东汉章和元年(公元87年),有安息国使臣把“师子”当作朝贡之物带到洛阳,这是有史记载非洲狮子首次入华夏的时间。公元101年,安息王子又派人送来“师子”、“条支大鸟”(鸵鸟)。汉家宫苑中开始豢养狮子,这种难得之物只配天子观赏。唐初,以学问广博著称的颜师古解释道:“师子,即《尔雅》所谓狻猊也。”此说一出,一槌定音,来自异域的猛兽与中华神话中的神兽形象就这样合二为一,或者说,古老神话在现实中找到了具象印证。 据季羡林先生考证,“师子”的名称来源于焉耆语sisak的音译,当时被写作“师子”。唐宋时期,文献中“师子”、狮子并用。大约到了明以后,狮子的名称已普及,师子只是偶然用之。时至今日,有人竟提出狻猊与狮子实属两物。 佛教传入中国后,无疑是推动狮子形象在工艺美术中广泛运用的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随着外来佛教与本土儒家、道家思想的融合,狮子形象也通过广大信众的传播,逐步植根于普通民众心中,成为他们的观念世界的重要内容。史称汉哀帝时,大月氏使节伊存把一批佛经带到了中国,并给博士弟子景卢等人讲经说法。东汉明帝派人西去印度访求佛经,使者回国时从大月氏带回印度僧人叶摩腾和竺法兰。汉明帝恩准在洛阳建造白马寺,供这些僧人翻译佛经。自此开始,佛、法、僧三宝俱全,标志佛教正式传入中土。佛教传入时不仅狮子引入中国,同时佛教中的狮子文化也在中国传播。佛法把英勇无畏的狮子隐喻为诸佛菩萨说法无畏,具有降服邪魔外道之无边法力。佛座上装饰的狮子形象既有立体圆雕,也有浮雕线刻,也是随着佛教由印度人传入中国的。至南北朝时期,我国的佛教造像上已普遍使用狮子形象来表法。唐末诗僧贯休的《送颢雅禅师》有“天花娉婷下如雨,狻猊座上师子语”之句。“狻猊座”即出现狮子形象的佛菩萨宝座。中土塑造的文殊菩萨形象通常是一副左手持青莲花,右手持金刚宝剑,身跨青狮的庄严法相。“师子语”即象征佛菩萨讲经说法时为惊醒世人而发大悲音,声震寰宇,俗称“狮子吼”。随着佛教文化步步深入中土人心,狮子无所畏怖的形象与佛菩萨的慈悲庄严形象交相融会到一起。 东汉代以后,狮子在华夏艺术形象中占据着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它不断出现在变文、诗词、绘画、舞蹈、建筑、民俗生活和园林营造中。传说狮舞源自皇家宫苑中的驯兽舞,隋唐时期狮舞由宫廷流播到民间社会,很快便已发展成为百姓喜闻乐见的大型歌舞形式。两宋时期的上元灯会,汴京和临安的百姓为观看狮舞常常万人空巷,由此催生出别具一格的彩扎工艺。 在古代石刻、泥彩塑、木雕、金属造像、玉雕等各类工艺美术中,狮子符号的普及程度非常高。早期的石狮主要用来镇守陵墓,也被称作“避邪”,其形象似狮非狮,头似虎(大约就是《尔雅》所称虦猫的样子),身有翅(因此善走),保留了许多本土神话的原型。现存最早的一对石狮建造于东汉时期,摆放在四川雅安高颐墓前,它们昂首挺胸,目光炯炯,身姿矫健,似跨步向前,浑身充满一股雄强豪迈的气度,这正是神奇浪漫的汉代造型艺术的典型特征。稍后的陵墓石狮越来越被赋予了世俗王权的意志,原本世俗王权为树立威权就不惜自我神话。据沈约《宋书》卷76记载,南朝刘宋时期交州刺史领兵攻打林邑,林邑王率倾国之力反拒,用器具装扮成大象模样列于阵前。交州刺史乃制狮子形象与象阵相御,结果象队惊散,林邑王落荒而走。这则近似神话的故事中的“狮子”被描绘成了胜利之神。受中央集权制度的影响,唐以后石狮的形象演变被世俗权利牵引,如唐陵中摆放的石狮身形巨大,体格丰满健硕,四肢肌腱突暴,抓地有力,在旷野中形成巨大视觉张力。它们身上少了些超现实的神秘飞动气息,增加了世俗王权的重压感,突出了君临天下的霸气和征伐四方的雄力,对异族和百姓自然会起着心理威慑作用。任何艺术都是为某种观念服务的,汉唐陵墓石狮在诠释观念方面都达到了想象力飞扬、造型语言独特的境界。 至少在唐代就已经出现了狮子雕像与建筑营造的结合。皇家宫殿和七品以上的官署门前可以摆放对狮。唐代诗人韩偓有诗云:“金阶铸出狻猊立,玉柱雕成拂秝啼。”唐代的门狮多为铜铸或石雕,或蹲或坐,动态自然,表情活泼。帝王宫阙和官署前放置门狮,代表着主人身份的高贵。宋代门狮的造型逐步生活化,装饰工艺逐步规范化,已经形成“威而不怒、温文尔雅”的中国狮形象。到了明代以后,门狮的形象和礼制规矩已形成固定模式。门狮分列大门口两侧,当主人由里向外走出来时,左列雄狮,雌狮居右。雄狮左蹄踏球,俗称“狮子滚绣球”,象征统一天下的权利周流不息。雌狮右蹄按着幼狮,俗称“太师少师”,象征子嗣绵延,富贵无尽。狮子头上的螺髻数量也有定数,一品大员府第门口前的狮子,头上有13个螺髻,人称“十三太保”。每低一个品级便少一个螺髻。七品之下官员府第不准有狮子陈列了。明代“官样狮”的形成是礼制有效地融和了各社会阶层的文化才得到的结果。“官样狮”具有丰富的吉祥寓意,这在狮子底座上的浮雕图案内容中表现得较充分。狮子底座的高矮不尽一致,等级越高,狮子形象越大,底座自然也越高大厚实,反之则低矮。狮子座上通常有精细的浮雕图案:正面雕刻瓶、盘、三叉戟,谐音“平升三级”;右面雕刻牡丹和松柏之类的事物,寓意“富贵长春”;左面雕刻笔、墨、纸、砚文房四宝,象征“文采风流”;背面阴刻“八卦太极图”,象征“镇妖辟邪”。 正因为这类石狮符合家庭伦理,又寓意吉祥,所以也深受普通百姓的喜爱。普通百姓无权利在私宅门口摆石狮“镇宅”,为了能方便获得狮子所带来的“祥瑞”,节庆时除兴舞狮之外,他们在桥头、村镇口、祠堂、寺观、会馆、商铺门口摆起了石狮,甚至在室内陈列小型石狮,它们的功能就类似“石敢当”一样,主要用来避邪、纳福、保大人小孩出入平安。 与那些模式化的“官样狮”不同,散布在各处的“民间狮”自然在体量上不那么厚重,表情不那么威严,因讲究就地取材、因材施艺,造型上不受模式化约束,所以显得艺术天真,自由烂漫,风格多样。南北方“民间狮”有极其丰富的文化遗存,像传统建筑中的门枕、石门楣、檐角、栏杆等处存在的形态各异的狮子形象,有的精雕细琢,极尽工巧;有的粗朴大气,浑厚刚健;都是工匠有心之作。像晋陕地区常见的“炕头狮”“拴娃狮”“压绷师”“印纽狮”等等,它们小巧活泼,功能齐全,与民为伴,最能体现平民百姓的情感愿望和民间工匠无拘无束的艺术创造力。 宋之前,具有雕塑感的狮子香炉主要用于礼佛,为寺庙和宫室内常备之物。宋以后狮子无论作为整体造型或局部装饰的狮子形象,仍然以佛教供养器居多,但也增加了贵族生活用的香薰功能。安徽宿松县出土的北宋吉州窑“绿釉狻猊香熏”做工精巧,造型优美雄健,釉色可观。香薰是一只狮形坐兽,蹲在仰覆莲花底座上,它右足戏彩球,扭头张口,憨态可掬。坐兽可与莲花底座分离,只需将香料投放于莲花钵中,燃烧后炉烟便可从坐兽中空身躯内上升,再从口中徐徐吐出。藏于山东青州博物馆中的金代“狮子香炉”,其造型是狮子圆雕与柱形有莲瓣纹香炉的组合器。该香炉塑造的石狮保留了狮子本色的威猛力量,它身躯伟壮,昂首竖耳,怒目圆睁,四蹄踏地,静中有动。背部所驮的八面形棱柱上刻着八只小狮子,顶端浮雕八瓣莲花,象征佛国的清净纯洁。“狮子香炉”整体造型和装饰古朴厚重。明以后,狮子香炉之用途更广,经过小型化和器皿化之后进入到千家万户,其狮子的造型和装饰形象因此趋向于平淡从容。
明代徐应秋《玉芝堂谈荟》云:“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这是最早出现关于“龙生九子”的文献,尽管可能相关传说在民间早已存在。但明人关于龙所生的是哪九子也没有定论,大家各持己见。狻猊常被排行第五,说它“形如狮,喜烟好坐。”这种癖好与先秦神话所描述的善走、食虎豹的个性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也不知来由出处,却给了为何香炉上常用狮子形象来装饰的问题一个看似合乎情理的解释。外表威猛的狮子形象被萌态化了以后,在非庄重的日用型器物上进行装饰应用的空间也大大拓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