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 ​高世名:不要只做圈子里的艺术家,不要总想着作品能卖多少钱​
时间:1970-01-01 来源: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浏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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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6月,中国美术学院的毕业季展示周在互联网上吸引了5.8亿的阅读量。艺术圈内的专业展览意外“出圈”,成为一场全民皆可参与的社会美育行动。从圈内到圈外,透露的是被誉为“中国现代艺术教育摇篮”的中国美院的教育理念,也反映了社会对艺术的渴望。一年多前,44岁的高世名接过许江院长的接力棒,担任中国美术学院院长。在他看来,今天的艺术不再只是狭义的艺术、艺术界的艺术、圈子里的艺术,而艺术教育也正在成为一种推动社会创新的“有为之学”。高世名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从中国美术学院走向世界的三位画家——吴冠中、朱德群和赵无极回到了母校。吴冠中对高世名说:“自由绘画不是自由地去画,而是通过绘画获得自由。”从17岁考入中国美术学院起,高世名开始了对艺术的自由探索。那时候的他是一个被现代主义文学启蒙的少年。他出身于山东潍坊的一个教师家庭,在中学的图书馆里,他意外地读到了萨特、加缪,了解了未来主义,走进了荒诞派文学。从此,他看待世界的眼光被改变了。读大一的时候,高世名对当代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尽管他当时的专业方向是艺术史研究。他去上海参加当代艺术界的活动,认识了许多艺术家。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时他并没把自己当一个学生。不到20岁时,高世名迷上了当时非常先锋的录像艺术,他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们成立了一个小组埋头创作,用非常简陋的设备拍录像,在速度极慢的486电脑上做剪辑。每加一两个滤镜,做一两个特效,睡一会儿,醒来之后发现还有半个小时才渲染完成。“如果当时的条件不是这么简陋、这么熬人的话,我可能会坚持下去成为一名录像艺术家。”高世名笑着说。读研究生和博士生的时候,学校里没有高世名想选择的专业方向,他就自创专业方向:艺术史与艺术批评、艺术史与思想史。这些大胆的设想都获得了学校的认可。高世名被艺术界所熟知,是因为他策展人的身份。从2003年起,他参与策划了广州三年展、上海双年展等一系列重要展览。对于策展,他有自己独到的见解:策展人不是张罗人,不是找到点资源、会写文章、把艺术家聚集在一起,把展览布置好就成功了。对他而言,策展要构造出一种局面,要启动一种心灵的社会运动,与一种精神生产。做了十年策展人后,高世名渐渐淡出了当代艺术界。随着对当代艺术的不断反思,他希望跳出越来越资本化的全球艺术运作体系。一转身,他做起了“人间思想”,与几位学者一起编辑了一系列文集,名字叫《人间思想》。2010年,高世名创办了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培养了中国第一批艺术策展领域的硕博士。2020年夏天,高世名接过许江院长的接力棒,成为中国美术学院第13任院长。44岁的他,是中国艺术院校中最年轻的掌门人。然而,他并不是中国美术学院历史上最年轻的院长,林风眠就任校长时只有28岁。他也不是唯一一个“不画画”的校长,中国美术学院的第二任校长滕固,就是一位知名的艺术史论家。这所学校从初创伊始,就有着宽阔的人文视野与开放的艺术胸怀。在担任院长后的第一次新生开学典礼上,高世名对全校师生说道:“在中国美术学院,我们最应该学的,并不是做一个狭义上的艺术家,而是以一种艺术的姿态,用艺术之心应对世间一切。” 他相信,在今天,艺术不只是启迪人心的修养,更能成为一种激发自主创新能力、推动城乡建设和社会发展的重要力量,艺术教育正在成为一种扎根中国大地的“有为之学”。而教育之宗旨,是引导学生在怀疑和自省中发现自身,确立起心灵内在的战场与殿堂。因为内心有战场,所以有反思;由于胸中有殿堂,所以有敬畏,有冀望。
记者:您担任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这一年多来,最大的感受是什么?高世名:办好高等教育很不容易。今天的大学,尤其是像中国美术学院这样在专业领域有较高水准的大学,必须得学会两条腿走路。一方面,我们要鼓励老师们做科研、申报课题,另一方面,作为艺术类专业院校,衡量我们学科和专业水平的,不只是那些数据,更重要的是艺术创作。简单来说,50年后看今天和5年后评判今天的标准是不同的。这5年可能看得更多的是数据和指标,比如论文量、课题量,而50年之后人们看的是学校培养了哪些人、创作了哪些作品、做了哪些大事情。我认为,艺术院校的根本在于推动创作,在于培养艺术创作的人才。这一年多来,我还有一个很强烈的体会,今天的中国美院,跟我自己读书时候的美院已经大不一样了。当时全校学生只有300多人,相当于现在的一个系,而今天的美院已经是万人大学了,学生的心态跟过去也不太一样。记者:“z世代”的学生和你们70后的学生有什么不同?高世名:过去有不少学生是连考多年才考上中国美院,他们对走艺术这条路的信念比较坚定。当年的学习氛围很浓,晚上熄灯后,大家喜欢在走廊上侃艺术。我认为,要成为一个艺术家,必须得发现自己心中的“非如此不可”,因为艺术是无缘无故的爱。而现在很多年轻人并不确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各方面的诱惑也比较多,喜欢“宅”在寝室里打游戏、刷手机的学生更是不少。不过有时候想想这也很自然,当年我们的老师面对我们这一代学生的时候,估计心情跟我们今天是相似的。这促使我们要更加虚心、真诚地来面对年轻人,理解他们的成长历程,看到他们的长处,同时也看到他们的盲点。记者:您曾经说,学艺术的同学不要天天想着将来的作品能卖多少钱一尺,也不要只想着博览会、拍卖行,艺术家要为普通人工作。为什么会说这番话?高世名:今天的艺术不只是狭义的艺术,艺术界的艺术、圈子里的艺术。我一直对学生说,不要只做艺术界的艺术家,要做世界的艺术家。你将来可以从事任何职业,但因为你有艺术教养和创意训练,你的思维、判断、执行力可能都会与众不同。这跟我多年来所说的“没有艺术家,只有艺术时刻”是相通的。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艺术时刻,而艺术教育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让生命中这些时刻更多地闪现、保持得更为长久。这些年,我也一直在倡导通过艺术施行一种“微社会工程”,希望我们的学生能够真正渗透到生活之中,用自己的才能参与到城市的更新、地方的修复、社区的艺术教育中去,推动日常生活的艺术、面向社会的艺术,而不是单纯的美术馆的艺术、画廊的艺术。记者:您曾经提出要建设遍布中国的乡土学院,以乡土为学院,深扎中国大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构想?高世名:2009年,我跟许江、王澍等几位老师来到浙江的一个名叫郭洞的村子。这个村子非常偏僻,在一个山谷的尽头。村落里有一座张姓祠堂,张家是明朝洪武年间搬到那里的,到清末为止竟然出过五六位进士、两个状元以及多位翰林、知府。我们发现,这里有一种来自乡土的持续的文化能动性,一种生活的和生产的原动力,这让我非常着迷,于是就有了建立乡土学院的念头。近百年来,中国社会经历了一系列沧桑变化,这些变化是从乡土社会千千万万升斗小民的生活层面开始发生的。要使艺术教育真正扎根于中国大地,艺术学院就必须真正融入中国的乡土世界中,倾注心力于吾乡吾土、吾土吾民的生活世界。过去,美院的学生下乡就是去写生、画画,现在我们更多地引入了一些社会学的方法,我把它命名为社会素描,同学们需要通过大规模的实地考察,寻找、挖掘乡土故事与人民记忆,呈现中国民间社会的日常生活。8年前,我们联合上海金泽古镇的金泽工艺社开启了第一所乡土学院。此后,在福建宁德、浙江仙居、四川大凉山等地,我们针对各地的禀赋和特色,设置了不同的主题。我希望把中国美院的乡土学院播撒到全国各地区的城乡村镇,形成一个真正“扎根中国大地办教育”的社会网络。一所大学只教学科的知识是不够的,还需要打通乡土的知识、社会的知识、生活的知识,让学生们以中国的乡土社会和真实的发展现场为大课堂,细致地观察社会进程的微观脉络,了解真实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希望所有的大学都能够建立起自己的乡土学院网络,构建起一种立足乡土、深扎现实的人民之学、民众之学。
记者:您刚才提到了“没有艺术家,只有艺术时刻”。您对艺术的理解很独特。什么是“艺术时刻”?高世名:艺术到底是什么?历史上有过各种不同的答案。艺术史家贡布里希在《艺术的故事》里说过一句很著名的话: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我所理解的艺术,不只是一种专业,一份职业,还是一种人的状态,一种自我批判、自我想象、自我改造、自我解放的状态。我认为,没有人始终是艺术家,只有偶而闪现的艺术时刻,在这些时刻,自我拔地而起,世界鲜活生动。艺术时刻指向人生命中有所觉醒、有所超越甚至自我逆转的时刻。孔夫子面对大河滔滔,眺望时间流逝;曹孟德登临碣石,俯瞰沧海横流;查拉图斯特拉目睹“壮丽日出”;歌德沉思“一切的峰顶”。这都是通过审美经验抵达的艺术时刻。当然,还有一种艺术时刻是通过制作或创作而来的。比如庄子笔下的庖丁和轮扁,得之手而应乎心,解了一辈子牛,做了无数个轮子之后,进入了一种游刃有余的艺术状态,自然会“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高世名:我一直相信这一点,无论是通过审美经验,还是制作经验,都可能通向我们生命中的艺术时刻。相对来说,学艺术的人更有可能通过制作的经验来抵达、唤起自己的艺术时刻。而普通人更多的是通过审美经验,通过面对辽阔天地、日出日落,或者通过欣赏艺术作品进入生命中的艺术时刻,两者殊途同归。记者:今年9月,中国美术学院的新校区——良渚校区正式启用,“居学一体”的校园令人耳目一新,这样的设计有助于推动学生们进入艺术时刻吗?高世名:是的。多年前,我的前任许江院长提出了“大学望境”的理念,校园山水与大学的精神世界同构。王澍教授设计的中国美院象山校区,塑造了我们心灵的山水远境,也呈现出中国人独特的诗性品格。良渚校区是由著名建筑设计师张永和先生设计的。他打动我们的,不只是他的建筑方案,还有他对教育的情怀与办学的理念。他第一次与我们交流时就谈到了陶行知先生。1928年,陶行知与蔡元培在杭州各自创办了一所学校。陶行知创办的是湘湖畔的湘湖师范学校,而蔡元培先生创办的就是中国美院的前身——国立艺术院。良渚校区体现的是陶行知“生活即教育”的理念。我们为学生们打造了一个“绵延多义、居学一体”的校园,在一座座工坊里,楼下是工作室,楼上是宿舍,生活区和教学区被合并为垂直上下的空间整体。希望学生们在这个校园里,打破“课内”与“课外”的边界,做到“教育即传播、学习即生产”。今年9月,由张永和设计的中国美院良渚校区正式启用
记者:在去年7月举行的毕业典礼上,您提到了一句话:“怀同样心愿者,无别离。”这是当年吴冠中先生对许江院长说的,也曾是吴冠中的老师吴大羽先生对他所说。您所理解的这份“同样心愿”是什么?高世名:历代中国美院师生都有着同样的心愿:艺术之创造、心灵之创造、生活之创造。1928年,在国立艺术院的开学典礼上,蔡元培先生说,让我们以爱美的心唤醒人心,“真正地完成人们的生活”。他认为,艺术的意义在于“破人我之见,去利害得失”。在我们学校南山校区的草坪上,刻有第一任校长林风眠先生的四句教:“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东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林风眠校长当时汇聚了林文铮、李金发、吴大羽、庞薰琴、潘天寿、郁达夫等一批时代精英。对他们而言,这所学校是艺术运动的策源地,他们最希望做的就是创造时代的艺术,并以时代艺术来启蒙社会。他们身上都有一种艺术与人生同构、艺术与自然同化、艺术与社会相融、艺术与时代相激荡的大情怀。记者:在中国美院的历史上还出现过许多对中国文化艺术影响深远的大家。高世名:的确,在中国美术学院90多年的历史中,一直有三条脉络在绵延,除了林风眠、吴大羽他们秉承的现代主义,及所提倡的艺术运动之外,还有两条重要的精神脉络:以黄宾虹、潘天寿为代表的中国画家,以及以陆维钊、沙孟海为代表的书法教育家,他们一方面赓续传统文化的命脉,在历史洪流中为中国画的道统护法传灯,另一方面也在不断地返本开新,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创造出中国书学和画学的新风貌、新境界。我们学校创立伊始,就有着左翼文艺革命的脉络。1928年建校当月就发生了左翼学生运动。我们的第一个党支部成立于1930年,第一位学生党员名叫张眺,他是1929年进校的研究生,是后来成为国画大师的李可染的同班同学。我们的“一八艺社”对鲁迅先生倡导的“新兴木刻运动”起到了支撑作用。著名诗人艾青是在我校雕塑系学习时走上革命道路的。刘开渠、王朝闻、江丰、莫朴、黎冰鸿等艺术家,以及浙派人物画的两代人,都是革命文艺、社会主义文艺的重要创作者。现代主义的艺术运动,返本开新的民族艺术,革命文艺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三条脉络在不同的时期彼此消长,但是在任何时候,它们都从没有在我们学校的精神谱系中退场。记者:接过前辈们的接力棒,您认为在当下,艺术教育的道路该走向何方?高世名:几年前,我去拜访了我们学校的老版画家赵延年先生,他是20世纪最了不起的版画家之一,也是鲁迅最重要的视觉诠释者。老先生的一句话深深震撼了我,他说:“我做一辈子木刻,就是为了每一刀下去都能够做到有情有义。”这句话时常在我心中翻滚。我以为,艺术学院所要创造的,正是这种有情有义。艺术所成就的,是有情有义的知识。在人生浮沉和世事纠葛中,守住情义固然难得,但更重要的,是这种意气和义气,或许能够唤起我们对平等的爱、对世界的善意以及改变与创造的勇气。2021第三届之江国际青年艺术周暨中国美术学院毕业季开幕式
记者:前不久,之江国际青年艺术周暨中国美院2021年毕业季在网上的浏览量高达5.8亿。毕业展览能取得这么大的影响力,是否出乎你们的意料?高世名:5.8亿这个数字在过去确实是不可思议的。我想这主要得益于这次的毕业展覆盖了杭州的十余个场馆,一共有超过2000名青年艺术家、设计师的3500余件作品面向公众全城绽放。现在看来,毕业季已经成为我们最大的美育平台,它不仅是专业领域的展览,也已经成为影响社会的美育行动。记者:近年来,美育成为许多人关注的话题,您如何看待美育对于当代人的意义?一是帮助人们发现美,懂得欣赏美。现在有很多孩子学习画画,绘画其实是格物致知的一种途径。在画画的过程中,能促使他们比平时更认真仔细地观察事物,而在深入观察的时候,人也会变得细腻和敏感起来。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三维的世界里,而画画其实是一个在二维平面上的创造,看起来是降维,但这种降维也是一种超越。美育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意义,就是启蒙的作用,艺术不但可以激发人的审美能力,而且可以激发人的创造潜能。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教育的普及有助于激发我们整个民族、整个社会的自主创新能力。多年来,我们的基础教育一直缺少对想象力、对自由创造潜能的激发。“从0到1”的能力难以被释放出来,在这个方向上,艺术教育大有作为。这与我们在科学领域、技术领域如何解决“卡脖子”问题是息息相关的。我正在筹备做一个“灵感联盟”,或者说“灵感沙龙”,把艺术家、科学家,以及其他一些最渴求灵感的人们聚集在一起。高世名:只有灵感还不够。我相信艺术的本质任务就是创造,而创造是一种发现、一种开启。所有伟大的艺术作品都是超拔于现实之外的另一种现实,都是通向可能世界的路径。它们既外在又内在于我们的所谓现实,所以艺术作品也是撬动我们这个坚硬的现实世界的阿基米德点。我们学校每年的毕业季都会举办一个科幻论坛,今年科幻论坛的主题叫作“可能世界档案”。“可能世界”是17世纪哲学家莱布尼茨提出的一个数学概念——这个世界有多种排序的方式,数字有多少种排序方式,世界就有多少种可能,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只是其中的一种,是无限分之一。我们目前正在做具体的程序设计与平台开发,“可能世界档案”会收藏什么呢?一个数学家的公式、一篇科幻小说、一幅儿童画,或者是一个奇特的梦境……只要它能呈现出通往可能世界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