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先让:民间美术何去何从?_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民艺》杂志编辑王芊采访杨先让先生
编者按:
受访人:杨先让 (中央美术学院)
访谈人:王 芊 钟彩云 (北京联合大学)
杨先让:我本来是学油画专业的,毕业之后主要做版画创作,油画和版画都是西方的艺术形式,我也没想到会走向民间。一开始接触民间,是带着猎奇的想法,20世纪50年代,我在版画创作中开始吸收了一些民间的元素,但当时的创作不是有目的、有意识地去吸收,而是带着猎奇的心态寻找一些视觉元素。
我从事民间美术工作,实际上是被逼上梁山的。1979年,我本来在版画系工作,当时重返央美主持工作的江丰同志提出筹建成立年画连环画系,要把我抽调过来。我本来不愿意,随着电视的普及,以前作为革命宣传工具的年画、连环画已经显示出式微的迹象。但一方面1952年我的毕业创作就是两本连环画,而且都出版了;另一方面,我比较重感情,江丰同志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折磨,我不能辜负他对于工作的一腔热血,我就答应了。他当时给我许愿帮他两年,两年之后再回去搞创作,结果一干就干了十几年。直到1983年,江丰去世,年画连环画系失去了最重要的支持者,我就感觉这个系很难办下去了。
因为我是“南朝鲜”(今韩国)的华侨,我就利用去美国看望父亲的机会,在美国进行了一年多的考察、讲学、参观。当时对我触动很大,西方对于民间是非常重视的,马蒂斯的创作就是吸收了非洲的民间艺术产生了立体派,在壁画的创作中也吸收了剪纸的工艺。所以我就感觉到民间太重要了,实际上,美国没有乡土社会的积淀,但是中国不一样,我们有几千年的农业文明,积累了丰富的民间文化。当时正处在改革开放的初期,民风民俗这些民间美术的土壤已经开始改变,所以我就感觉到很着急,再加上当时也在思考年画连环画系的定位,原本就属于民间,干脆搞“大民间”得了,所以我回来以后坚决要成立民间美术系。我是老艺专毕业,比当时在校的同辈人都年长一点,所以我在学校是敢说话的,大家也都知道我是为了工作,人家也尊重我。我就坚决要把这个系变成民间美术系。
当时,很多人都不同意,院长古元不同意,很多副院长也不同意。其实我和古元的关系特别好,中华人民共和国刚成立我们就认识,我在版画系的时候,我是他工作室的负责人。古元有一次在展览会上看见我,展览会上好多人。他给我撂了一句话:你怎么搞的?那意思是埋怨我,美术学院怎么能培育民间艺人呢?我说这没法解释,人也很多。我心里想,他不同意,但是他不同意的原因是不理解,不理解我们的意思。所以我就争取一定要说服他们,否则我就不干了。于是他们就给我一个条件,就是开院务会议的时候我们都要参加,最后留半个钟头让我答辩,为什么要办民间美术系?
▲考察黄河民艺一行人在河南三门峡冯佐村黄河边(右二戴帽者为杨先让)
当时各个系的主要负责人都在,反对我的人就走了,因为当着我的面不好意思反对。靳尚谊、侯一民在,他们支持我。我嗓门大,慷慨激昂地谈了几个理由,一是,年画连环画系单纯来办,有很多的困难,它们原本就来自民间,应该有“大民间”的概念;二是,民间确实有她的造型体系,和文人画不一样,和西洋的绘画也不一样;三是,当时美国、日本、韩国都在走西方的路子,为什么学校千篇一律都是一个模子?中国的美术学院有它的优势,有西洋、有中国文人,再加上民间,这就全了,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四是,社会要变,“民间”马上要消失了,太危险了,现在咱们成立民间美术系,还来得及。所以古元第一个赞成。
他们也问我一些问题:你的毕业生将来怎么分配?我说岂有此理,油画系的学生上哪,我的就上哪,而且我的能力比你们高一筹,油画我也会画,中国画我也会画,民间你还不懂,我的学生也懂,将来世界上得奖的不是你那个系的学生,是我的系的学生,所以后来大家伙就同意了,我马上就上文化部,因为我是从文化部来的,所以到文化部畅行无阻,马上就批准了,就这样民间美术系就成立了,就干起来了。
杨先让:成立民间美术系,对我来说,马上出现了一个问题:我不懂。民间我只知道丰富,可是来龙去脉我不懂,所以就逼我必须要去亲自考察,不然我没有发言权,我说话没有力量,这对我的压力很大。我要从理性上去认识它,中国的民间美术怎么重要?这个我得说出个一、二、三来。当然我们是从美术的角度去认识,同工艺美术不一样,工艺美术要考虑制作,但我们只考虑造型,要去了解平面、立体、色彩的造型,所以我是抱着这样一个目的去的。
我当时没有想将来我要出一本书,没有。但是我带着录像,形成了一个45分钟的片子《大河行》。另外,我收集了好多东西,我要在学校里成立一个陈列室。当时在学校争取资源很不容易,调进教师、学生留校、争取教室,也包括这个陈列室,整天跟人吵。我把收集的这些东西在陈列室布置起来,然后我要写一篇论文,对民间美术归类,实际上也是陈列室的布局方式,剪纸应该放在哪,面塑应该放在哪,织绣应该放在哪,这篇文章发表在《民间文艺》,当时目的很单纯。《黄河十四走》的成书是《汉声》找到我。
我成立民间美术系以后,台湾的学者经常来访问我,有一天《汉声》的吴美云、黄永松、奚松等六个人访问我,他们邀请我写黄河考察。我说怎么写呀?我这考察前后断断续续的有四年的样子。实际上“黄河十四走”不是特别有组织的去走,当时最多不能超过8个人,因为经费有限,三个人的也有,两个人的也有,这些人是我的学生、美院的老师,还有我的妹妹——西安美术学院的杨学芹教授、我的女儿——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杨阳。只有我是从头走到底,其他人陆陆续续的在换,走完了,钱也花完了。记得最后一站是黄河口,正好赶上春节,我说买鞭炮放一放,结果人家都休业回家了,我们都没饭吃了。
他们说:“杨老师,反正你有日记。”走几走,我也不知道,好在我有日记,日记里的内容是全的。他们就告诉我应该怎么写,甚至于还给我起个头,一定希望我能答应,所以那天就勉勉强强答应了。写了整整一年,图片都是他们一块帮我整理。交稿的时候很有意思,他们专门从香港请来香港中文大学的学者古兆申来做文字编辑。我心里很忐忑,行不行我也不知道,那就交给人家吧,过了两天,打电话给我,吴美云嚷着:“杨教授,你得让师母给我们做一次炸带鱼吃。”我心里想肯定是不成问题了。
▲在宁夏贺兰山口岩画前合影
1993年,出版的时候,吴美云给我拿来三套,那么沉。吴美云可爱极了,一进屋的时候就喊“写的太精彩了”。我特高兴,然后给了我一笔稿费,因为知道我要到美国,给我换了美金,告诉我:“我们用了三年的时间,编辑室人仰马翻,我这一辈子如果能出20套这种质量的书,我死也瞑目了。”我真没想到他们是这样的重视,我自己没有想到过,所以是他们鼓励我写的,并不是我有目的要写的,这本书我一直感谢《汉声》,没有他们我也不会出这本书。
杨先让:我给你举几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我要举的是顾毓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他曾任国立中央大学的校长,也是中国电机、无线电和航空教育的奠基人之一,在美国看到我的《黄河十四走》以后,他说:“太重要了,应该推荐给美国国会图书馆。”当时图书馆亚洲部学术研究主任、“国民政府司法院院长”居正的孙女居蜜,回复顾先生说:“不用您推荐了,图书馆早就预定了。”当时还是《汉声》杂志的三期杂志,居蜜要求按照《黄河十四走》进行重新编目,当时还很麻烦。然后又邀请我在春节的时候做一场讲座。他们问我有什么条件,我说一定要有好的翻译,因为翻译很重要,尤其给美国人讲。她说不成问题,他们找了两个翻译,都是“国会议员”的夫人,台湾来的,外语很好,而且人家看了我的书,准备了几个月,最后通知我可以来了,所以那次的演讲很成功。为什么翻译很重要?民间美术太难翻译了,它牵涉历史、信仰,等等,很难翻译。有一次我写一篇文章,需要翻译,请了我太太的舅舅,他曾经是司徒雷登的秘书,可以想象他的英文多好,当时的稿费是600元,已经很高了,给我翻译完以后,你猜他的态度,“啪”,摔给我了,“先让,我告诉你,以后少拿来这些东西找我”。累的他,我才理解了民间是这么难翻译。
还有一个例子,康涅狄格学院中文系系主任朱继荣先生是我们的世交,请我去讲学,他来给我翻译。那个时候带着幻灯片,幸亏带了幻灯片,校长、系主任都来了,聂华苓的女儿晓蓝,很有名的现代舞专家,也来了,我特高兴,我好好讲。但是翻译卡壳了,我问他:你怎么了?“先让,我翻译不出来了”,幸亏有幻灯片,人家能理解。比如说举一个肚兜的例子,肚兜是什么?我说你小时候没带过这个吗?他说没带过,这怎么翻译?费脑子,很多的解释。后来我比划,底下的人也都理解了。把我气的,下来以后好把他骂,我说你还是系主任呢,他说“先让,我简直是傻了”,可想挺难的。
▲在山西新绛专访苏兰花
在美国,我们也搞展览,在休斯敦、费城富兰克林博物馆等搞讲座。记者报道:“由休斯敦飙起一阵宣扬中国民间艺术的旋风。”在路易斯安那搞了一次大展,当地的华人团体出钱,募捐做版面,太感人了,当时请来秦振安,他是河北滦州的学者,业余时喜欢皮影,在开幕式上请他演,坐的满满的。可是第二天我再去,就没几个人来看,所以有的时候,我也感觉到,哪能天天满座,忙了半天,最后能起多大作用?我感觉也难说。当时休斯敦总领事吴正龙说:“这些本来应该我们做的事,现在杨教授自己出钱办起了展览,是对民族国家的使命感。”我才理解,他感觉这些工作都是宣传中国的事,应该是文化部来做,但都是我一个人在那做的,所以他很感动。
▲在青海皮影专家刘文泰家
西海岸加州圣地亚哥人类学博物馆的馆长萨瓦朵听说了《黄河十四走》,她本人是搞玛雅文化的,从圣地亚哥飞到南方的休斯敦来看我,我很感动,她说能不能跟我们合作展览《黄河十四走》,展览中国的民间艺术,在美国巡回展。后来在我家,她看到我的版画,她说:“没想到杨教授你的版画这么好,我们先给你展览版画。”我说:岂有此理,为什么要展览我的版画,不展览民间艺术了?她说:“先让美国人了解你的现代,因为你的版画都是反映现实生活的,然后再展览你祖先的艺术,分两步走。”但也是钱的问题,美国博物馆也需要钱。后来她听说我认识索罗斯,让我写信找索罗斯支持。我说:应该你们来写信。她说:“他曾经支持过你,只有一个杨先让,我们这种馆长千千万万。”后来我写信了,索罗斯不支持,不支持的原因是政治上不喜欢中国。后来我想给他解释,我儿媳妇说:“美国人就是这样,不能讨价还价,人家说不就是不了。”所以圣地亚哥美术馆就先给我办了一个版画展览,也挺隆重的,很对得起我,然后下一步计划要做民间艺术展览,这个计划可是庞大的很。但后来2008年美国经济危机,正好馆长也退休了,反对的意见很多,美国人也有人事关系,后来这个事也吹了。
你刚才问我这个题目,我只能举这么几个例子,办过展览也并不轰轰烈烈,开幕式那天轰轰烈烈的,第二天就并不轰轰烈烈,但是还是有人重视,像圣地亚哥的馆长,像顾毓琇。所以你问我,对他们的影响多大?就是这么个情况,就是一种交流吧,很难说有马上见效的效果。
杨先让:何去何从?这个问题挺难说的,这个原话是靳之林说的,当时我也不理解,怎么能发现一个就毁一个?他在陕西研究民间剪纸,认识的人很多,发现一个艺人,就变味了,走向“大陆货”,走向商品了,就等于毁了人家的艺术。我给你举个例子,苏兰花的剪纸剪的太可爱了,人也可爱,我去访问过她不止一次。有一天苏兰花的女婿到系里办公室来找我。我说出事了吗?他说不是,拿了一些剪纸希望能够推销,让学校买一点,学生买一点,教员买一点,为了赚钱。之前苏兰花大方得很,典型的一句话:“你们喜欢就拿去吧!”可是慢慢宣传有名气了,自己的女婿、女儿就希望能多剪一剪拿来卖钱。本来是不属于商品的,现在要进入商品了,那我就得看了,我一看谁剪的都不知道,我很伤心。
我给库淑兰评了一个大奖,我问文化馆的工作人员,她高兴吗?老太太说“一张纸,没得钱”,就是一张纸,没有钱,生活很穷嘛,想得点实惠,对她个人,这是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库淑兰刚一去世就造假,成立学习班,学习这个风格,打着库淑兰的名义就卖钱,我感觉又毁了一个。这种情况没有办法,你说怎么办?我们不需要发现吗?需要,可马上就走向“大陆货”,马上就走向商业化。本来是很朴素的一些事情,结果在美术馆搞展览,铺天盖地地变成现代派艺术,说过头一点,这是不是又毁了一些东西?
本来民间艺术是最朴实的,她为什么可爱?就是她没有商品的污染,她是最朴实的。但人死艺亡、艺术的变化都是必然的,民间和艺术都是必然变化的,所以这个问题只能是辩证地来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