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讨论非遗的语境,都侧重于传承,却少有提及发展,更何况可持续发展。传承强调对传统的保护、发掘、抢救,是对过去瑰丽文化的欣赏、赞叹;发展则着眼于当下和未来,强调理性的审视、思考、开放的目光,立足时代的创造力和生命力。传承的重要性早已为人认可,而可持续的发展之重要性,且能明确意识到进而致力于其中的却依旧寥寥。
然而,非遗传承者在多元文化相互碰撞的当下,却不得不面临这一问题:以言传身教、代代相承为特点的非遗传统技艺,如何在日新月异的当代环境下,持续地焕发生命力,重新找回自身的文化定位?
这是从自我审视到碰撞融合的持续过程,也恰恰符合著名社会学者和人类学者费孝通晚年不断呼吁的一个命题——“文化自觉”的过程:经由这一过程,传承人通过精研技艺和传统而重新审视自身,“各美其美”;通过对多元文化的认知、其他艺术文化传统和社会文化环境的理解,从而“美人之美”;在吸收融合中达到“美美与共,和而不同”,使非遗传承在艺术、设计、学术等多元领域的碰撞中,激发出自身的创造力、生命力。
如何让一项古老的技艺获得新生,在当代语境下获得自由表达并持续发展?这是一个既新鲜又古老的问题。
人类的每一个历史时期都会面对继承和发展的课题,同时也是一个跨学科且具有开放性的问题,可以从艺术、文化、科学甚至礼仪、习俗等多种角度去不断反思和回答。每当这种反思开始时,意味着这个朝代、这个国家走到了一个新的时期,需要面对过去的困惑而有思索,对未来有所期待和向往!而所有的探讨都不如创作实践所呈现出来的反思更为直接和感同身受——这是非遗传承关于自身的文化自觉。
所幸,一部分有识之士正在改变这一困局。2018年,清华美院发起“振兴中国传统工艺清华大学创新工作坊”公益教育,旨在以公益的形式,在清华大学的跨学科、国际化办学背景中,为传统工艺类的国家非遗传承人及传统工艺企业提供一个高水平的学习交流平台。
这一项目规划运行5年,每年计划开办一期(原计划于2022年度完成)。最特别的地方在于招生对象与培训方式:每期30人,仅招收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传统技艺、传统美术类)45岁以下的优秀青年传承人(特别注明不面向政府、事业单位、国企等领导干部招生);且学费全免,由企业家捐赠。
据项目发起人谢绮红透露,“在项目搭建的产学研交流平台上,学院专家、行业专家、企业家等将与非遗传承人深度互动,一方面向传承人学习中华优秀工艺文化,弘扬民族文化正能量,提振大国匠人精神;另一方面为传统工艺企业把脉,探索传统工艺融入生产生活的创新模式,打造优秀民族工艺品牌,建立健全相关产业链,推动文化消费与文化产业升级换代。”
谈及传统工艺的与时俱进,让我们来看看西方奢侈品牌在中国的探索。
也正是在2018年,“由爱助力,传承技艺”爱马仕对中国宋庆龄基金会女性幸福基金苗绣村寨扶持项目正式启动。爱马仕中国捐赠资金用于贵州省凯里市岩寨村及施秉县、雷山县的部分村寨开展苗绣培训工作,为凯里市苗绣扶贫工作提供有力的资金保障,为凯里市“文军扶贫”工作助一臂之力。
作为位列全球奢侈品行业巅峰的品牌,“阳春白雪”的爱马仕与“下里巴人”的村寨苗绣是如何走到了一起?
时间回溯至2011年,苗绣扶持项目正式启动。项目团队开始了定点村寨的选择,有两个标准:人均年收入低、有濒临失传亟待保护的苗绣绣法。最终,季刀村成为项目的第一个定点村寨。
季刀村位于贵州凯里的巴拉河畔,是一个有100多年历史的古老苗寨。2011年,中国农村人口平均年收入为7000元,而在季刀村,人均年收入不足3000元。最重要的是,项目团队在季刀村发现了苗绣中最珍贵的绣法之一——双针锁线绣。
苗绣是中国苗族民间流传的传统刺绣技艺,主要分布在贵州黔东南地区。2006年,苗绣成为第一批被国务院列入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传统技艺。古老的苗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千百年来的历史文化都用苗绣记录、古歌传唱的方式流传下来。
苗绣的类别众多、分布甚广,不同的村寨妇女所用的绣法不尽相同。每到重要的节日,十里八乡的人们身着盛装聚在一起,不用语言的交流,只需要互相看一眼苗族人身上的服饰,就知道他们来自哪个支系、哪个村寨。
不过,因为审美观念的转变、服装制作逐渐工业化,人们对于传统手工艺的需求减少。更多的苗家妇女外出打工或忙于照顾家庭,了解苗绣的人越来越少,手工技艺逐渐失传。双针绕线绣、锡绣、破线绣等古老绣法面临失传的风险。
苗绣村寨扶持项目的正式启动,让这一濒临失传的“非遗”获得了重生的曙光。
工艺传承最关键的因素在于“人”。巴拉河流域周边的十几个村寨,唯一掌握双针锁线绣的正是住在季刀村的漾婆婆。项目团队决定聘请漾婆婆培训年轻绣娘,教学双针锁线绣。但项目团队的热情却让漾婆婆将信将疑——在苗寨,年轻女孩如果没有继续读书,十六七岁就出外打工,到了适婚年龄就会回到村里结婚生子,此后就留在家庭中;也有一些妇女在婚后和丈夫一起出外打工,子女便成为留守儿童。费时费力的苗绣即使做出来了,卖给谁?生计如何维持?
“从天而降”的项目组,带着一股“猎奇”般的文化实验热情,从繁华大都市穿越到了这个古朴宁静的小村落,该如何说服苗寨妇女们参与其中?“先培训技能,做出产品再售卖出去,从而获得收入”的愿景,终究像水中望月般无法令人信服。
“影响有影响力的人”成了项目团队启动的关键。为此,他们在每个村寨各找一个苗绣“带头人”,这个“带头人”既需要懂一些“绣花”技艺,更重要的是懂得沟通(至少会说普通话),且在村里有威信。
苗绣培训班的地点通常选在村委会或是寨子里一户宽敞的院子里。课程持续一星期,绣娘每天花两个小时学习刺绣。培训的最后一天,项目团队给绣娘发放绣片和丝线,让她们回去“完成作业”。一个月后,团队再次回到村寨。他们请苗绣老师将绣娘的作业分为三个等级,根据作业的完成水平,会分别发给绣娘200-600元不等的奖励。
“带头人”的影响与现金的激励起到了明显效果,一些因犹豫不决而围观的绣娘变得跃跃欲试。这些绣娘大多是二三十岁的苗寨妇女,她们没有稳定收入,家中的花销基本靠丈夫一人在外打工支撑。她们喂猪养牛,一人挑起生活起居的重担,但却没有家庭地位。而参加项目获得收入了之后,对于提高她们在家庭里的地位大有帮助。于是,参与苗绣培训的妇女越来越多,消息也传到了村寨外面;甚至,一些跟着丈夫在外打工的妇女也回到了村里。
苗寨妇女在外打工月收入大约3000元,除去租房和其他的生活费用,一个月只能剩下不到1000元。如果回到村寨里,掌握苗绣后可以接到企业的订单,她们足不出户也能有2000元的收入。既能通过学习苗绣获得一些收入,同时还能在家照顾年幼的孩子,以及年迈的父母——这便是许多绣娘心中的账本。
一个“乌托邦”式的美好商业范本由此诞生。项目开展至第三年,苗寨已经有了一批成熟的绣娘。项目团队提出:将苗绣作为主要元素制作一款手包,进行一次公益拍卖,将获得的善款循环使用在项目上,同时也能扩大苗绣的影响力。历经重重困境(资金难筹、绣料难选、设计难行、产量不大、售价很低,等等),最终制作出了500个手包,定价688元,并在电商平台的义卖中获得25万元的善款,同时给20多位绣娘带去了4万多元的收入。
2014年,中法建交50周年。当时的项目团队萌生了将苗绣带到巴黎时装周的想法。由于与初期策展人的想法迟迟无法达成统一,团队走了许多弯路。最终方案确定后,在巴黎的展览地点却因预算问题再次遇到阻碍。最终找到的展览地点,位于法国总统府的对面,离法国爱马仕品牌总店仅隔一个街区。
是年9月30日,巴黎苗绣公益展正式开始。这个持续了十天的公益展,让更多国际时尚品牌看见了苗绣扶持项目,并最终付诸了实践。苗绣的独特美感与文化底蕴,打动了爱马仕。
爱马仕介入之后,针对绣娘进行苗绣技艺培训和更多符合市场趋势的能力培训。项目官员韩晓军带着电商培训老师以及爱马仕的销售团队进入苗寨,教绣娘如何在互联网平台上开网店,如何拍摄苗绣作品让更多人关注。
在中国广袤的乡野村寨中,保存着一大批濒临失传却令人惊叹的非遗工艺,也生活着一大批活力渐逝但雄心尚存的非遗工匠。他们最需要的,是被看见,以及对手工艺审美的当代化与作品的商业化。
除了爱马仕之外,还有更多品牌对中国非遗的传承与活化进行了探索。
由爱马仕携手中国设计师蒋琼耳共同创立的“上下”品牌,致力于用顶级工艺来呈现一种绚烂而平淡的东方雅致生活。在其推出的产品中,极具代表性也备受市场追捧的“桥”系列竹丝扣瓷茶具便是手工竹编(成都)与高温白瓷(景德镇)这两种全然不同的经典工艺创造性的融合。
传统的单根竹丝编织仅能创造平面的瓷胎竹编,而“上下”的竹丝扣瓷则是一种“双线交叉走丝”的立体编织工艺,经篾和编篾都增加到两根,编织的空间发生了变化,编织效果也完全被改变了。所用竹丝更细,每一根都不足半毫米(丝数有2丝至48丝不等,即0.15毫米至0.5毫米的竹丝)。“我始终觉得竹编手艺是骨子里带来的东西,是这里的先民们与生俱来的自然的灵气。”一位竹编师傅如是说。
将精心编制的细腻竹丝,覆盖至白瓷胎体之上,巧妙契合,使得茶具更好保温隔热。它完美地融合了创意性与实用性,并将非遗工艺带入了日常生活,呈现出更深层次的茶文化底蕴与精致的生活艺术之美。
在这背后,是蒋琼耳对于非遗工艺商业化的思考与行动,“还谈不上在保护传统手工技艺,我们只是尽了我们的力。最大的经验是,支持手工艺最好的方式不是我给了你多少钱,而是给了你一个市场,只有把手工技艺变成商品、让它们可持续地被购买,才能让传统技艺焕发现代生命力,才能进而去谈保护手工艺人、改善手工作坊环境。”
“商业是有效的保护,使用是最好的传承。”
国民经济的崛起,带来了民族文化自信的提升,一批批新国货涌现于商业舞台之中。2019年,中国人均GDP达到约1.1万美元,这是一个标志性的转折点——当一个国家的人均GDP超过1万美元时,新中产会成为这个国家消费的主力,而这部分消费主力的本土文化意识会大规模地崛起。
财经作家吴晓波在其当年的年终秀说到,新中产的消费会重新回到传统。传是传承,统是道统。“第三次国货运动”之中的消费者开始为传统买单了。
“第一次国货运动”产生于1904~1937年,清政府在天安门外某幢楼里开办了劝业场,希望能推动国货(以抵制洋货);
“第二次国货运动”发生在1984~1998年,中国开始搞城市体制改革,出现了一系列生产(吃、穿、用的)消费品公司。身处“第三次国货运动”之中的消费品公司,小到美妆服装,大到家居房产,都越来越多地从中国传统文化审美中汲取灵感,以迎合当下新中产消费者对品质及审美的要求。
“2019年故宫相关的产品产值大约为200亿。我们今天会把故宫的产品穿在身上,但为什么这(件事)不在十几二十年前发生?因为今天,当我们看到这个东西的时候,会想起它是我们自己的。文化是血液里的事情,我们血液中的文化基因在此刻被唤醒了。”
融化在“血液中的文化基因”,还有一大批以“传统手工技艺及其他工艺技术”为代表的非遗作品。截至2020年12月,中国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名册)项目总数达42项,成为入选非遗项目最多的国家。
爱马仕扶持苗绣发展,“上下”开发竹丝扣瓷茶具……这些融合了非遗工艺且符合当下新中产消费者审美意识及使用场景的精致商品,为非遗的传承与发展提供了一条行之有效的可持续发展之道。
继党的十八届五中全会(2015年)提出“构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体系,加强文化遗产保护,振兴传统工艺”号召后,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提出要“实施传统工艺振兴计划”,对于包括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内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要“坚持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贯穿国民教育始终”,“融入生产生活”。
非遗作为世代相承的活态传统文化,在现代化、城市化进程中面临着后继乏人、活力不足的困境。与此同时,在21世纪传统文化大面积复兴、文化消费与文化产业升级换代的时代趋势中,非遗正成为特色文化产业、文化旅游、美丽乡村建设中的重要文化资源,以及促进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提升民族文化自信的重要依托。
推动非遗产业的背景底色是乡村振兴。在传统的桎梏中,工匠们往往面临三重困境:专注于制作,不考虑市场;执着于钻研,不善于传承;沉迷于传统,不主动创新。其所导致的后果,便是“一项项代表着中华文化、灿烂文明的手工艺面临着后继无人、濒临失传的风险”。没有消费,必然消亡。哪怕是进入各级博物馆,也是由政府财政或慈善资金来买单(消费),但倘若连博物馆都进入不了,那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在现代市场经济体系中,工匠也无需且无力承担更多的重任,由此,政府的引导、高校的助力、企业的参与、媒体的报道、消费者的关注等等,就成为了构筑一个非遗传承与新生的“命运共同体”之必须项。
站在国家支持的政策层面上看,2021年3月,国家“十四五规划”明确提出开展中国品牌创建行动,在消费品领域培育一批高端品牌;2022年8月,国家发改委等7部委联合发布指导意见,“到2035年,品牌建设成效显著,中国品牌成为推动高质量发展和创造高品质生活的有力支撑。”
“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何为美好生活?包括两个层面:更丰富且优质的物质享用,更多元且高级的精神享受。而建立在非遗工艺上的精品,就很吻合美好生活的定义,也是美好生活的载体。
更高一个层面上看,通过非遗产业的带动,让更多年轻人愿意回归乡村,让故乡留得住人,乡村振兴才会有可持续的存活之道。中国消费者拥有(位列全球奢侈品行业第一大客群的)强劲购买力,也有着日益提升的民族自信与传统文化的审美力,在这两股力量的共同激荡下,中国的非遗精品或许就是未来行销全球的奢侈品。一如起于14世纪、兴于18世纪的流行于整个欧洲大陆的“中国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