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 | 张文慧 王晓珍:天水丝毯技艺中的“纹”与“意”(二)
时间:2024-08-10 来源: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浏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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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珠纹也是天水丝毯中常用的纹样,它是由许多小圆珠连续排列成一个大圆圈,在大圆圈内加饰其他纹样的图案,又被称为连珠纹、串珠纹、球路纹。[10]天水丝毯中的联珠纹(图15)一般是作为边饰与其他纹样组合出现,用来区分相邻图案。一般认为联珠纹边饰起源于萨珊王朝,联珠纹样的盛行与宗教思想密切相关,萨珊王朝的国教为祆教。祆教的主神阿胡拉·玛兹达(Ahura-Mazda)之子阿塔尔(Altar)是火神,萨珊王朝将联珠纹视为火焰崇拜的符号。他们认为人类的权力和威严源于天空,连续不断的圆珠象征月亮和太阳,代表了人们对光明的崇拜。阿胡拉·玛兹达授予波斯帝王象征权力和尊严的圆环是由联珠构成的圆环,联珠纹圈内所出现的野猪、孔雀、鹿、天马、鸟、狮、羊、凤等动物都象征着祆教的神明形象,如狮子代表密特拉神,马代表梯希特雷亚神,而野猪、羊、骆驼代表维尔斯拉格纳神[11],所以在波斯锦中出现了众多联珠纹样和动物组合的图案。北朝时期祆教对中国产生了深远影响,祆教同时也是粟特人信奉的宗教,随着商贸往来,萨珊王朝的联珠纹也进入中国,并广泛运用到服饰、地毯等织物上,圈内的动物纹样逐渐由野猪、孔雀、鹿、天马等演变成中国传统纹样龙、凤和莲花等,联珠纹逐渐本土化。在东方,隋唐时期是联珠纹发展的活跃期,这主要是由于唐代丝绸之路的兴盛促进了中西文化的交流。田自秉通过对各个时期的纹样分类研究,得出“联珠纹从新石器时代至宋辽时期都有出现,在唐代时期更为流行,而唐代联珠纹的流行只是与当时波斯的装饰审美相对应而已”[12]。隋唐时期联珠纹的小圆珠数量为16—20个;从其排列形态来看,如散点排列式、四面相连式、横排或竖排相连式以及双重圆珠式;就联珠纹饰内的图案而言,有鸟类、走兽和家畜类、人物类等;构图上,有单独式和对称式等。这一时期的代表性作品有红地中窠小花对鸟纹锦(图16)、对鸟纹织锦(图17)和红地团窠对鸟纹锦(图18)等。隋唐之后,联珠纹退出主流地位,与宝相花等纹样组合成为结构中的一部分。联珠纹的排列形式和寓意丰富多样。通过对国内外的联珠纹分析发现,丝毯“珠联凤祥”中联珠纹与唐代联珠纹的形态有异曲同工之处。该丝毯的小圆珠共计95个;排列形态上,属于散点联珠类,排列形式为联珠团窠,这类形式是唐代丝绸图案中的一种常见排列形式,其主题纹样多为动物纹。文化含义上,联珠纹是由多个圆形组成,寓意着万物归一,强调团结合作的精神。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圆形象征着完整和完美,多个圆形组合形成的联珠纹意味着连绵不绝的幸福和感恩之情。所以在许多喜庆场合,如婚礼庆典等活动中,联珠纹常代表着繁荣、幸福、长久和安康,珠联凤祥的联珠纹作为凤凰的辅助纹样,通常被用作婚礼等仪式性的场合中,表示夫妻相恋、相连和家庭团结等美好寓意。也有人认为联珠纹表示佛珠,象征世界和生命的长久。总之,联珠纹寓意丰富,是人们常用来寄托美好愿望的传统纹样。忍冬纹也是天水丝毯中常用的一个配纹,主要用来补充主体纹饰,国外学者常常把忍冬纹称为莨苕纹或称帕尔梅特(棕榈叶纹)。[13]“珠联凤祥”中两凤相对站于棕榈座上,棕榈叶纹从下至上分别由花萼、涡卷萼、填腋和花冠组成。棕榈叶纹虽然是辅助纹饰,但依然有细节上的处理,设计师巧妙处理了棕榈叶纹的不同层次,织毯工通过剪花雕刻工艺让其呈现出更强的立体感。厘清忍冬纹的发展脉络,需从出现早期植物纹样谈起。在西方,最早的植物纹样来源于古埃及,以莲花和纸莎草最具有代表性,莲花是上埃及的代表性植物,纸莎草是下埃及的代表性植物。古德伊尔认为莲花是纸莎草的原型[14],古埃及人把莲花视为太阳或太阳神,认为莲花是生命和永恒的象征,并将其广泛应用在建筑、雕刻等载体上,该纹样在希腊艺术中发展成为棕榈纹,因此古埃及早期植物母题莲花和纸莎草可能是忍冬纹样的原始形态。在古埃及神话中,莲花是一种典型且具有宗教性质的装饰纹样,在古埃及艺术中占据重要地位。古埃及艺术的莲花造型有三种样式即正面莲花饰(图19)、侧面莲花饰和复合面莲花饰(图20)。侧面莲花饰有两种造型样式,第一种侧面莲花饰(图21)在铃形内饰有三片尖状萼叶。第二种侧面莲花饰为喇叭形,被称为纸莎草(图22)。复合面莲花饰(图20)造型相对于其他两种较为复杂,它由三个部分组成,一是花萼和涡卷萼,花萼由五片叶瓣组成,来自侧面莲花饰结构,中间部位的涡卷萼下垂内卷。二是水珠和填腋,涡卷叶瓣内卷后分别延伸出水滴状的装饰物,称为水珠,该图案形态来自侧面莲花花蕾结构,两片涡卷萼中间的弧形锥面巧妙填补了中间空白区域,该弧形锥面在埃及艺术中称为填腋,是埃及艺术的程式化概念之一。在他们的观念中,只要是两条分叉的线形成空角,就必须填上母题[15],在古埃及棕榈叶纹真正形成之前,填补两片涡卷萼中间图案的通常是一些三角状花瓣(图23),其形态来自侧面莲花饰1结构。三是花冠,在图24中的花冠要比图20中的花冠更为简洁,用轮廓代替了整体。复合面莲花饰遵循对称原则,这种纹样在早期希腊艺术中称为棕榈叶纹。此外古希腊艺术中还呈现出了一个具有植物装饰的母题,模仿这一母题的具体物种被称为茛苕,茛苕植物具有易于生长、繁殖能力较强、生命力旺盛等特点,象征着繁荣与富饶,因而成为古希腊艺术中的代表性纹样。棕叶饰与茛苕相组合或者直接呈现茛苕的特点,并发展出两种造型样式“溢出式棕榈饰”(图25)和“分裂式棕榈饰”(图26)。李格尔指出,棕榈叶纹形态就是将莲花正面与花萼侧面组合起来,这样既可以展现花冠的舌状瓣,又不完全放弃侧面,这就是称之为“复合面”的理由。[16]此外,古波斯莲花纹也出现得较早,根据李格尔的研究,波斯的莲花纹和棕榈叶纹与古埃及的纹饰形态接近。如图27中左侧为波斯棕榈叶饰,其花萼由向下弯曲的涡卷组成,中心为填腋,最上部为花冠,与古埃及中的正面莲花饰相似。总之,其整体形态是在古埃及正面莲花饰和侧面莲花饰造型上不断演变。波斯艺术吸收了埃及装饰艺术的形式,同时波斯的装饰艺术也影响了天水丝毯图案。“波斯图案的喜爱程度是全世界性的,每个国家都很喜欢。上世纪90年代初,我去河南省南阳地区考察了波斯地毯图案和市场情况。波斯地毯的图案有自然花卉、建筑、几何图案和人物图等纹样,图案丰富多样;波斯市场的需求量特别大,而且价格也高,我们有好多丝毯都是在他们的市场进行销售,所以在图案和工艺上自然就会有融合。从他们那里学来,又销售给他们。”[17]通过梳理发现,“珠联凤祥”中的棕榈叶饰与古埃及和波斯艺术中的纹饰极为相似(图27),是从莲花纹样演变而来。不同的是,珠联凤纹中忍冬纹样的涡卷是开放造型,没有相交,这种造型与希腊“溢出式棕榈饰”(图25)中的结构相似,涡卷萼呈分离状态。图27 波斯棕榈叶饰、复合面莲花饰珠联凤祥纹忍冬纹样的对比(作者根据实物自绘)
莲花纹样在我国民间美术中也备受喜爱,在传统工艺美术品种十分常见,如丝毯、刺绣和剪纸中均有形态多样的莲花。莲花在佛教中代表着佛法、纯净、高洁和无私。另外,莲花在淤泥中生长,出淤泥而不染,该植物坚韧顽强的生命力,也被视为人生境界和高洁道德品质的象征。此外,因莲子多籽,还被民间视为多子多孙的象征,如《莲里生子》(图28)。在中国传统信仰中,莲花与“年年有余”“连连发财”的寓意相得益彰,被赋予了长久“富贵吉祥”的含义。总之,莲花被人们赋予了多样的文化象征意义,它不仅是传统工艺美术品的文化符号,而且也是人们情感寄托的对象。莲花母题是棕榈纹样的雏形元素,因此也就不难看出,珠联凤祥丝毯中作者将棕榈叶纹作为补充纹饰,必然也与清雅高贵、繁衍生息、多子多孙和富贵吉祥等含义相关。珠联凤祥团窠内的图案从棕榈叶纹到凤鸟的鸟冠、尾羽都是向上生长的状态,寓意红红火火、生命力旺盛,将该丝毯作为赠送给新婚夫妇的佳品,象征着夫妻情深、婚姻幸福。纹样符号是一个民族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形成的,特定的纹样通常代表着该群体特定的信仰和价值观,反映其历史和传统,同时这些纹样在民族交流与融合中也发挥着重要作用。例如,阿胡拉·玛兹达授予波斯帝王的联珠圆环,表达了家族和部落之间的关系。在萨珊王朝的传统中,他们通常选择野猪、孔雀、鹿、天马等动物作为神明的象征,而这些动物通常与该部落的传统信仰、生活方式和社会结构密切相关。此外,纹样在中外文化交流和中华民族多元统一的文化格局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不同民族之间,纹样被当作交流的媒介,形成的文化意义往往有所不同,有助于促进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和理解。“生物的生和死有自己的规律和基因,也就是种子……种子是生命的基础和源头,脱离了历史传统,种子就无法继续生长,因此历史和传统就是我们文化传承延续下去的根和种子。”[19]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人类观念的变化,天水丝毯在历史和传统基础上也发展出了一些新的象征符号。通过整理发现,天水丝毯现代象征物多为植物花卉纹样(图29),如“石纹牡丹”(图30)。图 29 天水丝毯图案设计作者 :刘静波图源 :作者自摄
植物是以其生命本身而存在着的,它们是在自然中经过长时间发展演化而成的物质实体,有着自己独立演化或消亡的过程;它们根据自身不同形态、存在方式和功能活动规律形成了特有的生命现象。人类为了创造生命的秩序和意义,设立了各式各样的庆典仪式和象征符号,来纪念那些诸如出生、青春期、婚姻、死亡等人类生命中每一个里程碑式的关键时刻。[20]植物纹样是在一定社会历史背景下,人们基于自然和自己精神层面而衍生出来的人化自然物。同人一样,植物也有着新生、衰落或死亡……根据不同植物的品性,人们将其赋予不同的文化含义。如天水丝毯的代表性作品“石纹牡丹”,该作品是刘静波于1989年设计创作的美术式织毯,该类型的织毯约在20世纪30年代到40年代出现,刘老师说,这是在长期外贸交流中学习法国奥伯逊地毯样式和图案而变化的。在与本土文化融合过程中,国内设计师将其地毯图案中的玫瑰花改编成我国“花中之王”的牡丹。牡丹是美术式地毯图案中的主要花卉,在石纹牡丹丝毯中,设计师以石纹图案作为背景衬托,以牡丹花卉作为主图案,寓意富贵吉祥、昌盛兴旺,象征着富丽端庄、坚若磐石。此外,天水丝毯的现代象征物还有牵牛花、菊花等。牵牛花的藤蔓缠绕能力很强,有着极强的生命力,象征着勤劳、坚持和努力;菊花为四君子之一,有高洁、傲霜的品格,菊花也叫“长寿花”,象征长寿;等等。在人类历史长河中,植物与人类社会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不是简单的自然和人的关系,而是一种超越时间与空间界限的人类社会与自然之间相互沟通的关系。这种关系表现在生活上成为人们情感传达的文化符号,也对地方文化传播与经济发展起了作用。“当时设计‘石纹牡丹’丝毯时还考虑到石纹的用色风格能解决大量积压的库色线,利用不同的色线制作不同色调的作品。这幅作品主要是针对日本市场,蓝灰色调的‘石纹牡丹’丝毯一度深得国内外客商青睐,日本客商曾多次下订单。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不同规格的石纹牡丹系列丝毯连续生产了四五年,也曾给企业创收上千万元,目前‘石纹牡丹’丝毯作品还是很受消费者的喜爱。”[21]历史上逐渐形成的图案纹样具有一定的“生命”形式,是一种活态符号。人类根据自身经验和认知能力创造出与生活息息相关的纹样来辅助生产和生活,且具有鲜明特征,从而促进人类社会更好的发展。在漫长而复杂的历史进程中,天水丝毯纹样不断演变出新的形式、风格和内容,不断呈现出新的“生命”形式,其背后蕴含着丰富的象征意义和审美意趣。通过分析可以看到,天水丝毯艺术中的“纹”与“意”的深层意义体现在:第一,纹样符号是文化交流的重要媒介。“符号交往形式不同于实物交往……它本质上是指物之物,符号交往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达成人际关系之间的互相理解,并在此基础上协调人们的行动,推动社会历史的进步。”[22]人们借助文化符号交往,可以传达各种信息。例如人们将“珠联凤祥”“鸾凤呈祥”丝毯作为礼物,表达对新人的祝福,以示幸福安康,体现着人类对美满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有助于增进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促进社会的和谐发展,这也是推动天水丝毯织造技艺发展的内因所在。第二,纹样符号是全球文化交流融合的产物,是历史文化的表征。在历史长河中,纹样符号随着各地区文化的交流融合而迅速传播和发展,逐渐演变成一个全球性的文化语言。例如忍冬纹在埃及文明、波斯文明和本土文明等文明中经过长期积淀和传承,已成为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经典符号,被广泛应用在天水丝毯织造技艺中,是国内外人们价值观和精神需求的组成部分。第三,天水丝毯纹样既传承和延续了中国传统图案,又在传统纹样的基础上进行创新,也将当地文化融合于丝毯之中,这既是对时代文化的认同,也是对文化基因的延续。因此,在特定文化语境中对天水丝毯图案进行动态分析,揭示凤纹、缠枝纹、联珠纹、忍冬纹和植物纹样等在不同语境中的象征意义。这些符号象征了人类对自然、社会、生命等事物的理解和认识,是人类智慧和文化内涵的重要体现。同时在跨文化交流和传承中,符号可以帮助我们深入了解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似性和差异性,从而促进文化的多元发展和交流。总之,天水丝毯纹样符号承载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丰富内涵,其展现的地方文化意义、传达的社会情感及社会关系,是长期以来民众生产生活与精神世界的重要构成部分。就如刘静波所说:“天水自古是丝绸之路的主要城市,人来人往的商贸交流,以及伏羲文化、麦积山石窟文化艺术、大地湾文化艺术对天水丝毯图案风格有很大的影响。比如我们在20世纪80到90年代,设计制作了反映大地湾彩陶文化艺术的丝织地毯,这些年也借鉴了麦积山石窟壁画,设计制作了飞天挂毯,都受到市场的欢迎。也就是说,有风格、有特色的工艺品通过地域文化和传统技艺的相互交融,就会形成有地方特色的工艺美术品。”作者简介:张文慧,西北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王晓珍,艺术学博士,西北民族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张书鹏
文章来源:田野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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