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 | 刘德龙:清代文人茶器稿《“陶冶性灵”茗壶二十品》考
时间:2023-10-02 来源: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浏览量:
605 分享:
《“陶冶性灵”茗壶二十品》是清代茶器设计的重要手稿,对研究清代紫砂器尤其是文人紫砂器设计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因现代出版技术需要,对其进行了电脑修正处理,使其版本原貌被遮蔽,令研究者产生困惑,包括对其真伪的讨论,故有必要进行厘清。通过比对图文细节,阅读当事人题跋,厘清朱坚摹本、承名世双钩本以及吴山印刷本等版本递传顺序,真伪问题自然水落石出。讨论绘制目的,对认识清代紫砂文化及曼生壶的创作机制也很有帮助。
曼生壶是文人紫砂壶的代表,是紫砂艺术史上重要的里程碑。由清代郭麐题名的《“陶冶性灵”茗壶二十品》(以下简称《陶冶性灵》),因集中收录了二十把曼生壶线描图及铭文书迹而备受关注,被学界认为是研究曼生壶的重要文献。因版本传承及编印方式等因素,《陶冶性灵》引起了研究者的一些误解,故有必要对其版本源流进行梳理与讨论。在印刷发达、网络便捷的时代,信息迅速传播的同时,谬误也一并广为传播。经过摹写、电脑编辑过的《陶冶性灵》,一旦成为复制品或印刷品,便与其原貌有了区别,进而易于产生误解。有时甚至会因印刷品的大量传播,而产生否定原本的说法。为了厘清版本递变情况,这里先从常见版本说起。《陶冶性灵》真伪一直存有争议。徐立在《“陶冶性灵”的真伪之辩》一文中认为“《陶冶性灵》应该是清末民国初年上海古董商人所为,是配合所做的假的‘曼生壶’一起做的。而《陶冶性灵》‘假、伪’的辨别可以为我们以后重新鉴别曼生壶确定一个明显的标准。”[1]徐立在文中将郭麐书法细部特征与铭文书迹作了对比、分析,认为郭麐和陈鸿寿的书法太像一人所书。从书法入手辨别真伪在中国书画里是通行的做法,通常对真迹鉴别直接而有效。而《陶冶性灵》是摹本,不是真迹原本,书法细节已经产生不小的形变,故书法鉴别不适用于《陶冶性灵》的真伪辨别。目前印刷品上常见的《陶冶性灵》版本源自2002年吴山主编的《宜兴紫砂辞典》,并标注:“本书为大石斋(唐云)藏本。本次发表,大部分图稿做了修正。”[2]也就是说吴山印刷本与唐云藏本因“修正”,实际面貌已存在较大差异,主要表现在书法及印章等元素上。唐云藏本为“承名世勾摹朱石梅摹本”,“勾摹”是勾勒外轮廓线,简单地说就是空心字。吴山本《陶冶性灵》对书法的空心轮廓进行了填墨处理,着重于文字的信息传达,并非着眼于书法本身。所谓勾摹,通常是将半透明纸附在复制对象的上面,用双线勾勒外形的方式拷贝,是摄影术引入印刷之前最为准确的复制方法。《兰亭序》就是通过先双线勾摹,再填墨的方法保留下来的,著名的有冯承素、褚遂良等书家版本。因对书法的理解不同,细节上与原本区别存在一定差异,所以冯本和褚本之间也存在细微区别。《陶冶性灵》原本由汪小迂绘图,郭麐、陈鸿寿书写铭文。从造型和书法的准确度来看,朱石梅摹本是以双线从原本上勾摹下来的,虽然在茶壶造型上区别不会太大,但在书法的细节上已经与原本存在一定的距离。而唐云藏本是承名世在朱石梅摹本上双钩描摹下来的,书法细节与原本被进一步地拉大,吴山印刷本正是在此基础上的进一步加工和处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其他出版物引用经过电脑处理修正、填墨的吴山印刷本,并未标注“图稿已经过修正”的说明,所以很多人并不知道唐云藏本中的书法为双钩空心字。经过了朱坚(石梅)摹本、承名世双钩本以及吴山印刷本的电脑处理以后,虽然大的结构不至于发生变化,但在书法起收笔、提按转折等个人用笔细节方面确实已历经三次缩小、同化。这是《陶冶性灵》吴山印刷本中郭麐和陈鸿寿二人书法看起来很像一人所为,而并非就是作伪的重要原因。唐云藏《陶冶性灵》本是由承名世勾摹的(图1左)。承名世(1918—2011),江苏武进人,1944年随老师房虎卿到上海并加入“中国画会”,1945年起任职于上海博物馆。唐云与承名世都是上海文博与书画圈里的名流且为好友,两人多有书画唱和往来。1986年承名世再次见到自己勾摹的《陶冶性灵》,兴奋之余又在册后补题了长跋说明:“药翁好饮茶,庋藏茗壶至多,案无余隙,每晨必罗列于床榻,以供欣赏。人莫不知药翁之癖斯也。三十余年前,余尝见石梅手摹杨彭年作茗壶二十品,小迂为之图,郭频迦题册首曰:陶冶性灵。余甚爱之,假归钩摹一本以赠药翁。药翁因酷嗜此者,爱护倍加,常见其批览斯册,乐而忘倦。十年浩劫中,翁家藏被抄殆尽,独此册完好,若此亦可谓幸矣。”[3]从上文描述可知,承名世是在1986年前三十余年,即1950年代前后见到朱石梅摹本并进行勾摹,摹本来自何处,跋文没有交代。 朱石梅与陈鸿寿生活在同一时代,与曼生壶的制作者杨彭年交好,并多有合作,杨彭年制作锡包壶的技术也是从朱坚(石梅)处获得的。朱坚透过杨彭年获得《陶冶性灵》的勾摹机会,是极有可能的。香港大学美术博物馆2006年出版《诗酒茶情:清代制壶名家遗珍》一书,刊发了朱石梅摹《陶冶性灵》,为厘清摹本递传提供了很好的线索。文博专家和紫砂研究专家郭若愚为此书编辑,将其命名为《曼生壶铭文摹本》[4]。首页有频迦(郭麐)题款的双钩“陶冶性灵”字样,“铁壶庐”印、“朱坚之印”,第二页有“石某父”印,此三印均为朱坚(石梅)所有,故知此为朱坚双钩摹本。首页有杨铎题跋:“曼生司马壶谱,藏之行箧已廿余年矣。捡以奉赠澄之仁兄鉴赏”“南陵徐氏印”(图1右),册中还有“徐乃昌印”“姚峰观壶”“杨铎”等印章。因杨铎首先收藏,故此册以下称为“杨铎藏本”。在进入杨铎藏、朱石梅摹《陶冶性灵》的讨论之前,先看一下此册有迹可循的三位收藏者:杨铎(1810—1880),字石卿,自号石道人,河南商城人,曾短暂任震泽(吴县)县令。擅书画,金石收藏家,晚年居南京,增编《金石志》。宋文蔚(1854—1936),字澄之,溧阳人。为浙江道员宋颐次子,曾选授江宁府溧水学政、训导。与章太炎、吴昌硕同拜俞樾门下,著有《文法津梁评注》《湖楼笔谈——说文经字疏正》《说研室诗存》等多部。徐乃昌(1869—1943),字积余,号随庵,安徽南陵县人。藏书家和金石学家,官至淮安府知府、授江南盐巡道监督,王国维在徐乃昌编的《随庵吉金图》序文中说:“南陵徐积馀观察,博雅有鉴裁,多蓄书籍、金石,而所藏古器物尤精。”[5]《陶冶性灵》三位收藏者均是精通金石的名流,收藏递传关系清晰,流传有序。还有一枚“姚峰观壶”的收藏印,因“姚峰”之名未见有对应者,待考。杨铎称此册为“曼生司马壶谱”,亦是“曼生壶”深入人心的体现。陈鸿寿主导曼生壶的价值被广泛认可。《陶冶性灵》受到金石学家的关注,一方面源于紫砂和曼生壶的知名度,另一方面也是由于陈鸿寿的书法、篆刻的成就。(二)杨铎藏本与唐云藏本、吴山印刷本的内容一脉相承 唐云藏本来源于朱坚(石梅)的摹本,是不是复制于杨铎藏本呢?为了验证杨铎藏本、唐云藏本、吴山印刷本三者的关联度,下文将作一些对比。为了能够更好地比较三个版本之间的差异,故选用造型较为复杂的飞鸿延年壶做比对(图2),肉眼可见基本相同,只是吴山印刷本的线条加粗了,使得图形更为清晰。在电脑里将杨铎藏本、唐云藏本的两图重叠比对,即便茶壶底部图案较为复杂,重合度也很高。两图在细节部分稍有不同,主要是在壶盖左侧的弧度,壶把手上部的粗细与弧度存在些许不同。另外,两个版本都出现了“姚峰观壶”的印章,且都为毛笔描绘,推测应是来源于原本。“姚峰观壶”两印面存在较大距离,但应为同一方印章,只是勾摹时造型走动较多,应是勾摹者较为随意所致。奇怪的是,唐云藏本中朱坚的印章都勾摹下来了,如“飞鸿延年”壶的右侧“石某父”,两个版本高度相近,但杨铎藏本中 “姚峰观壶”印章下面有一枚“杨铎”的白文印章没有出现,还有杨铎的题跋,“南陵徐氏”“徐乃昌印”等收藏印章也没有。如果唐云藏本是来自杨铎藏本的话,为何题跋及其印章都忽略了,只勾摹了朱坚印章和“姚峰观壶”印呢?会不会朱坚摹本存在多个版本呢?从造型和内容看,承名世应是以勾摹的方式复制自杨铎藏朱坚摹本,但从收藏印款及题跋看,可能还另有朱坚摹本。为了比对文字在复制过程中的变形,以“姚峰观壶”印章右侧书法“著铭如右”的“著”字为例,“著”中间的“土”字最后一笔的起笔和一长撇的粗细存在差异,细节的不同与勾摹者对文字的理解和勾摹技术有关。吴山印刷本是在唐云藏本的基础上做了修正、填墨,按理说两者书法应该很靠近,在电脑里将双钩和填墨的书法叠加在一起,在细节上两者有不小的差异,细节是辨别书法真伪的关键,可见将书法作为鉴别《陶冶性灵》真伪的方法,确实不可行。汤临泽以擅长做伪而成为上海滩的传奇人物,其收藏的《陶冶性灵》一直处于传说状态,真身难觅。潘春芳关于《陶冶性灵》的一段记载广为人知,后被反复演绎、讨论,被认为是证明《陶冶性灵》为伪作的证据。为了还原真实,摘录原文如下: “笔者收集了一份有关曼生壶的珍贵资料,那是1963年夏天,当时笔者尚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求学,趁暑假与张守智先生一起对国内主要收藏紫砂器的博物馆进行调研,在上海时曾通过上海博物馆专家的介绍,专程拜访过上海文史馆的一位老人龚怀希先生。当时龚老已是垂暮之年,且染疾在身,虽然正值盛夏酷暑,他仍着中式长袍,卧室门窗紧闭。据龚老自我介绍,他在抗日战争前的一段时间,曾在上海专门经营古董行业,对紫砂古壶的研究及仿制有一定的经验,并提到著名紫砂艺人王寅春曾为他做过一段时间的仿古紫砂壶。交谈之中他兴之所至,到室里翻了好久,拿出了一册尘封的《陶冶性灵》手稿,约32开本大小。他说这是以前鉴别和仿制曼生壶的底册。手稿系宣纸线装,封面上‘陶冶性灵’四字为郭频迦所题。打开封面右页录壶名及铭文,左页绘壶形,最后一页记曰:‘杨生彭年作茗壶廿种,小迂为之图,频迦曼生为之著铭如右,癸酉四月廿日记’。癸酉是嘉庆十八年,即公元1813年,正是曼生活跃在溧阳、宜兴之时。姑且不论这集手稿是否确是嘉庆十八年的遗物,但它记录的茗壶图形及壶名、铭文的价值是珍贵的。在得到龚老首肯后,笔者当场按原样用铅笔复录下来。”[6]潘春芳在文中记载的“龚怀希”后被证实为“汤临泽”[7],《陶冶性灵》由其收藏。透过文中细节推测,“陶冶性灵”“杨生彭年作茗壶廿种,小迂为之图,频迦曼生为之著铭如右,癸酉四月廿日记”等题跋均应为墨迹,非双钩,故潘春芳推测可能是“嘉庆十八年的遗物”。图2 杨铎藏本(左) 唐云藏本(中) 吴山印刷本(右)
抗战前的一段时间曾是上海紫砂仿古的高峰期,当时一些手艺精良的紫砂艺人,如王寅春、蒋彦亭、蒋蓉、顾景舟等人,曾被汤临泽等古董商请到上海,仿制明清时期的紫砂器。所制紫砂随之流入市场,进入公立博物馆和私人藏家手中。因器物时代风格把握准确,制作水准高,使得一部分明清紫砂器真伪难辨,成为现今紫砂研究亟须解决的难题。汤临泽(1887—1967),原名汤安,浙江嘉兴人,是当时紫砂仿古的主要组织者之一。青年时期至上海,随胡菊邻学习金石书画,跟潘兰史学习古文诗词,并与黄宾虹、徐悲鸿、狄平子、庞虚斋、张葱玉、吴湖帆、张大千等书画及收藏名流往来[8]。汤临泽是造假高手,擅刻仿古印章,复制宋元书画,仿制古陶瓷。陈巨来在《安持人物琐忆》一书中将汤临泽列为“造假三奇才”之首,文中记述了吴湖帆出借陈鸣远紫砂壶给汤临泽仿制,汤归还时拿来同时新旧两壶,吴真假莫辨并感叹:“汤临泽做假货,今回吾始五体投地矣。”[9]让大收藏家吴湖帆叹服不已,可见汤临泽作伪手段确实高超,王寅春、蒋蓉、蒋彦亭等人都曾在上海为其制作仿古紫砂器[7]。1949年之后,上海博物馆曾出示十二把明清紫砂壶请其鉴定,他指出其中八把壶是其仿制[10]。所以当《陶冶性灵》从汤临泽手中拿出来时,很多人便由此认为是伪书,有点想当然了。《陶冶性灵》产生了很大影响,对曼生壶的认知具有重要作用,但一直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感觉,杨铎藏本、汤临泽藏本、潘春芳复录本均处于隐身状态,这也增加了几分神秘感。杨铎藏《陶冶性灵》朱坚摹本的图像,2006年刊登于《诗酒茶情:清代制壶名家遗珍》,作为一本精装画册,全书均为彩色精印,只有《陶冶性灵》是比较模糊的黑白图像,令人感到奇怪。书中出现的杨铎藏本现在何处呢?经仔细察看,书中有一枚收藏印很值得注意:“上海博物馆所藏图书”,但此本书从未在上海博物馆的展览或图录中出现过,上海博物馆图书查询系统中也没有关于此书信息,说明已不在上海博物馆,流向成谜,这正好解释了2006年精装本《诗酒茶情》出版时没有彩色图片的原因了。从传播的角度来看,此书的历史使命已经由唐云藏本接力完成。汤临泽藏本是在1963年潘春芳和张守智一睹芳容后,通过潘春芳的文字传播而广为人知,但汤临泽藏本的真容一直未能展示在世人面前。2019年初北京嘉德拍卖会上,展拍了汤临泽后人提供的20世纪30年代汤临泽仿制紫砂壶的手绘底稿两百余幅,可惜也未见此书踪迹。潘春芳在汤临泽家中用铅笔复录的一份《陶冶性灵》,亦未见公开。笔者臆测其内容应与唐云藏本一致,因临时匆匆复录,视觉效果必不甚可观,内容又无新颖处,故也无公开之必要。综上所述,汤临泽藏《陶冶性灵》有两个可能,一是“嘉庆十八年的遗物”,为郭麐、陈鸿寿题句的原本,即朱坚(石梅)勾摹的对象。另一可能是以朱坚摹本为参照,用双钩填墨方式“制作”出来的,虽然后一种设想有些阴谋论的味道,但更符合人们观念中的汤临泽形象。某种程度上来说,汤临泽藏本一直处于传说状态,没有参与《陶冶性灵》和曼生壶形象的建构,故其真伪问题不是本文关注的重点。《陶冶性灵》中的茶壶均为白描勾勒,参照了金石图谱的著录方法,只是更为简略。绘图风格与《宣和博古图》和《西清古鉴》(图3右)相近,采用俯视与立面描绘相结合的方式,视角在人的视线以下,并非完全遵照透视,兼顾了视觉和结构表现,器物形制和纹饰特征都能得到体现。此绘图方式同样在参照《宣和博古图》而编纂的《茗壶图录》中也可见到。 从实物照片与图稿并列比较可见,图稿更多是意象性的描绘,大体准确,但在壶身和附件的比例上存在较大差异,最为明显的便是壶身与壶盖的比例关系,图稿壶盖普遍偏小(表1)。通过线稿与实物比照,虽然线稿偏工整,但还是绘画性的表达。比《陶冶性灵》稍晚一些的《七十三壶图》,收录了大量曼生壶的形制和铭文,但其绘图方式更加偏向写意,注重用笔的流畅和笔意的表达,并不完全遵守透视规律。如仿汉镜瓦文壶,壶底、壶口同时露出,壶盖铭文俯视描绘,侧面子口又完整体现,在现实中不可能出现此情况。但结构交代清楚,一望即知,为示意性质的描绘。
表1 《陶冶性灵》线稿与实物对应表
《陶冶性灵》与《七十三壶图》类似,其图稿均为记录和示意性,目的在于著录,并非为紫砂制作而作,紫砂的制作工序对图片的严谨度要求较高。下面通过汤临泽在1930年前后所作的紫砂“仿古”底稿,来谈紫砂图稿的特点。汤临泽曾告诉潘春芳《陶冶性灵》是其“鉴别和仿制曼生壶的底册”[6],那么对比一下汤临泽自己仿制名家紫砂壶的图稿,能够更好地观照《陶冶性灵》图像的性质。2019年初嘉德拍卖会上拍了两百余张汤临泽仿制紫砂壶的手稿,与当初蒋蓉出示其伯父蒋彦亭的图稿风格一致,蒋彦亭与蒋蓉1930年代都曾在上海为汤临泽做过仿古紫砂壶。在汤氏和蒋氏的遗稿中多为时大彬、徐友泉、陈鸣远等明清之际的大家,而没有见到有关曼生壶的底稿。可能陈鸿寿在世时曼生壶就一直被模仿,从经济效益上看,仿制更早期紫砂大家的作品获利更多吧。紫砂壶造型总体是比较严谨的,故设计图也要造型精确,细节精准到位,这些在汤临泽的仿古手稿中都能见到,已经具备了现代工程制图的大部分特点。尤其是用玉兰花六瓣壶的照片与设计拼接而成,可见成品与设计图两者的形态十分吻合(图4左),精准得令人诧异。从1950年代中后期开始,宜兴紫砂艺人陆续进修于当时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11],开始接触工程制图,紫砂设计逐渐引入三视图、结构图的表现方式。日本奥兰田于明治甲戌年(1874)出版的《茗壶图录》插图(图3左),整体造型颇为精确,在壶面上增加点状装饰,以便更好地表现茶壶的体积和紫砂的质地。相比较《陶冶性灵》中的紫砂壶,虽然表现的是立体图形,但基本是沿着外轮廓描绘下来的,结构比较简略,缺乏细节表现。《陶冶性灵》的绘图方式适合作为“鉴别和仿制”的“底册”,也就是说适合欣赏,图文对照的记录,若想依照此图制作,还需要在结构和细节上做进一步地完善。毕竟,制作图与示意图是不一样的,郭麐赠稼庭的紫砂图稿也是示意图(图4右),仅仅将形制和文字装饰作了示意表现,需要制作者进一步细化结构、比例等细节。《陶冶性灵》绘于嘉庆癸酉年(1813),陈鸿寿刚到溧阳不久,制作曼生壶还需要更多时间,石瓢提梁壶、半月瓦当壶、钿合壶、石瓢壶、仿唐井栏壶等具有代表性的茶壶均没有出现在其中,故推测《陶冶性灵》是曼生壶前期设计的意象图,制作时需艺人进一步地深化处理,正好给了杨彭年发挥才能的机会,促成了曼生壶的精彩。
图3 《茗壶图录》绘图(左) 《西清古鉴》绘图(右)
图4 实物与正视图对照(左) (黄健亮提供)
郭麐赠稼庭紫砂图稿(右)
表2 《陶冶性灵》茶壶形制资源表
通过简略地梳理版本源流、绘图特色和目的,可知《陶冶性灵》是陈鸿寿与杨彭年合作制壶的开始,郭麐和陈鸿寿等人作为金石学者有意识地整理、收集紫砂壶制作过程的资料,是第一本紫砂壶图谱。民国时期上海紫砂“仿古”专家们将其视为“鉴别和仿制曼生壶的底册”,蕴藏着曼生壶的设计密码,值得深入探究。在《陶冶性灵》稿本中茶壶图稿与铭文一一对应,将曼生壶造型与铭文一体的特征鲜明地体现了出来。鉴于铭文的精彩,后世对铭文进行无限演化、附会,将曼生壶的解读故事化,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传播,但多陷入庸俗与浅薄,而将其造型设计中的金石学观念忽略了。宋代吕大临在《考古图》中谈到金石学的三大目标:第一便是“探制作之原始”[12],探求造物的基本原则与理念;其后才是文字的价值。金石学一端是文字,另一端便是古器物学,从器物构形原理入手,理解设计背后的逻辑演化规律,探究古器物学在曼生壶设计中的具体体现。曼生壶形态简朴古雅,继承了青铜器、漆器、陶瓷等古器物造型传统,在《“陶冶性灵”茗壶二十品》形制资源表中将图稿与前代器物对照(表2),通过借鉴前代器物的形制,“以形化形”在原有形态基础上做进一步的演化与改良,形成了曼生壶的范式特征。对古代器形借鉴是造物过程中最常见的方式。《陶冶性灵》中的大多数器型均有原型,葫芦壶、圆珠壶、方壶等形制是传统器形,图稿中的形态在借鉴的基础上,以大壶身、短流、正耳把的组合方式,再造了气质,使得整体形态更加聚拢饱满。古春壶的铭文颇有故事性,但壶身是“瓮”的形态,广泛存在于彩陶、汉罐,民用的盖罐,有着悠久的历史,化“罐”为壶,形态优美,甚是巧妙。借鉴传统器形不仅是出于形态美观的考虑,还有制作技术的累积,使得新造型从设计构想到制作完成也更加流畅。汲古为新,古雅制器的策略使得紫砂在思古与求新之间寻求平衡,紫砂受到金石器物的造型、纹饰、铭刻、传拓、审美等方面的滋养,与金石器存在较多的一致性。紫砂和瓷器在材质、形制、装饰(铭文)、命名、包浆等方面的差异,让紫砂更易受到金石书画圈及文人士大夫的喜爱。通过文人的媒介作用,将学术研究迁移到紫砂的立意、形制、装饰等环节,浓重的金石学意味成为紫砂区别于其他民间手工艺的重要特征。曼生壶诞生于金石学氛围浓厚的清中期,陈鸿寿擅长篆刻及书画诗词,是阮元金石交游圈中的重要一员,曼生壶的品评、著录、图谱以及收藏等都与金石学有关。(本文原载《中国陶瓷工业》“陶瓷艺术研究”专刊 2023年第4期)
刘德龙(1976-),男,安徽巢湖人,博士,教授,南京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
责任编辑:张书鹏
文章来源:陶瓷艺术研究
(上述文字和图片来源于网络,作者对该文字或图片权属若有争议,请联系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