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 | 岳嵩:纤维的构建与感知——堀内纪子钩织的空间奇迹
时间:2023-02-08 来源: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浏览量:
1401 分享:
在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下,上世纪70年代是现代纤维艺术发展史上最具开拓性和实验性的时期,纤维艺术从空间纬度和创作观念两个角度都发生了蜕变性的转变。以玛格达莲娜·阿巴康诺维奇(Magdalena Abakanowicz)、雅戈达·布伊奇(Jagoda Buić)为代表的欧洲传统纺织背景的艺术家将编织工艺从平面装饰性推向了空间秩序体系。另一方面,以罗伯特·莫里斯(Robert Morris)和为代表的美国雕塑家们抛弃了传统硬质材料,去研判纤维媒介的隐喻精神,从哲学和人文的角度去回应后现代主义时期的社会公共理想和个人心理寄托。带着批判与解构的态度,美国纤维艺术借着第二波女权运动中切入了公共文化的视野。而在东西方文化交织中,日本纤维艺术家堀内纪子(Toshiko MacAdam,图一)是这场持续性的纤维艺术运动中的重要的并具有开拓性意义的实践者,她使用钩织和打结技术创作出色彩斑斓的纤维结构营造出新空间秩序,以互动的范式改变着参与者的感官体验,从触觉与知觉感知的交互中构建了一个交织着传统工艺与创新结构、⼉童⼼理与生存空间的交叉性实践领域。堀内纪子几十年的探索不仅展现了一个全新的空间秩序和理念,同时也示范了纤维介入公共艺术领域内的方式和途径。
堀内纪子于1940 年出生于日本,她对纺织品的兴趣最早可以追溯童年,她的母亲对编织的喜爱使得堀内纪子耳濡目染了解到了一些简单的编制技法,这为堀内纪子的纺织艺术生涯埋下了种子。1964年堀内纪子在日本多摩美术学院学习纺织艺术,1966年前往美国密歇根州的克兰布鲁克艺术学院研究生学习。日本和美国教育背景的交织,让她成为一个既对传统编织工艺的有着执着的热情,亦对空间张力及纺织结构充满的兴趣的青年艺术家,这也成为塑造她日后艺术风格的重要因素。在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的转承中,纤维媒介在东西方的艺术家手中不约而同的进行着实验性的创造,他们试图营造一个区别于以往任何媒介的迥然不同的空间秩序。在从1942年开始,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在纽约的一场超现实主义展览中,用数百英尺长的麻线延伸重叠萦绕了展览空间,他将麻线材质的“物性”毫不隐讳的暴露:延展性和扩张性去对抗现代主义以来建立的固化空间美学,这是现代主义之后第一次纤维媒介对统空间秩序的挑战。(图 2)而由于久远的编织历史,壁毯艺术虽然依旧主导着二战前后欧洲传统纺织艺术的阵营,但却有“脱离墙面”的发展趋势。克罗地亚艺术家雅戈达·布伊奇1966年创作的《堕落天使》融合了南斯拉夫的编织技艺,力图拓展壁毯的空间可能性和概念维度。1969年,波兰艺术家玛格达莲娜·阿巴康诺维奇的立体编织装置《红色阿巴康》(图三)在第四届洛桑壁毯双年展上横空出世,向传统提出了挑战:壁毯赖以生存的地方,不应该仅限于墙面,而应该是各个自由的空间。在现代主义的影响下,欧洲的壁毯从墙面走向了三维空间的纬度,这种风尚席卷了几个东欧国家,特别是波兰、捷克斯洛伐克、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南斯拉夫。似乎在西方世界,不同国家和地区都在向传统艺术秩序宣战。然而,堀内纪子在美国的学习经历让她看到了与日本传统编织艺术和欧洲厚重的致密的壁毯不同的发展方向,也许是受到了60年代美国本土编织艺术大师莱诺拉·托尼(Lenore G. Tawney,图四)和雕塑家伊娃·海塞(Eva Hesse)的影响,堀内纪子早在1969年的作品《悬挂101》(图五)便显现出独特的风格:与欧洲陈列在博物馆里的“架上”壁毯装置相比,更多的照顾了纤维与空间的相互依存又彼此消长的关系,用通透的线性语言向空间四面延展,延伸编织结构的张力于重力的同时,还存留着东方艺术中纯粹宁静空灵的意境。作为一位年轻的艺术家,日本和美国交织的教育背景和生活经历让堀内纪子的纤维创作在突破与解构的时代中展现出汲取和交融的风貌。
1.堀内纪子(1940—),Toshiko-Horiuchi-MacAdam 2. 超现实主义展厅中的纤维装置,马塞尔·杜尚,1942 3.《红色阿巴康》,玛格达莲娜·阿巴康诺维奇,1969 不仅如此,堀内纪子似乎有更大的野心。她很早就开始关注纤维与建筑的关系,在她看来建筑和纤维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当我看到安东尼奥·高迪的作品时,我立刻意识到他的形式与纺织品自然相连。然后当我看到伊斯法罕的清真寺时,我意识到清真寺的形状和覆盖其内外表面的镶嵌瓷砖不是分开的。”[1]高迪流畅的线条和自然有机的外形营造的充满韵律动感的建筑,以及伊朗清真寺的表面纹样装饰对她的纤维创作产生重要的影响。1976年创作《纤维柱/罗马式教堂》(图6)是堀内纪子在参加法国昂热的壁毯展览时创作的作品。“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坐着,吸收空间,光以及柱子投下的阴影,钟声。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然后我花了两天半的时间计算:面积、可用材料的数量、我可以工作的速度、技术。之后经历了测算面积,设计结构,编织和组装,最后在第三周的时候完成了创作。”[2]该展览的地点是一座罗马式教堂,她用钩织的网状结构搭建了数个由半圆形拱门组成的纤维拱廊。《纤维柱/罗马式教堂》中层层叠叠的纤维结构与编织图案在建筑空间中形成了通透并赋有质感的契合,这是堀内纪子第一次充分展现出对于纤维媒介与建筑空间关系的思考。6.《纤维柱 / 罗马式教堂》,堀内纪子,1976 1977年,堀内纪子用素色的金银线通过创作了《漂浮立方体的气氛》(图7),该作品目前收藏于日本京都国立近现代美术馆。[3]米尔特·康斯坦丁(Mildred Constantine)和杰克·勒诺·拉尔森(Jack Lenor)出版的纤维艺术史上最重要的著作《艺术织物:主流》(The Art Fabric Mainstream)这样描述了:“她数百条金银线进行编织,将它们拉伸成争气曲面造型,并将它们组合成一个立方体。然后,凭借外界强大的泛光灯视觉效果,作品宛如泛着光晕的光芒”。[4]作品中重叠与通透的结构,冷静与柔和的色彩已经充分的呈现了堀内纪子对于空间的理解和热情。《纤维柱/罗马式教堂》和《漂浮立方体的气氛》以及1987年为日本野乃市文化中心舞台背景创作的《夜光柱》(图8),这几件作品体现出典型的日本纺织艺术对单色材料的微妙研究。米尔特·康斯坦丁还认为在这些作品中,堀内纪子展现出对于大规模手工编织工作的热情,对于人的劳作价值的重视,这是与当时很多从事设计领域的纺织艺术家有所区别的。对于空间的认知、手工价值的追求和本土文化的理解都成为堀内纪子后期艺术风格的重要因素。
1981年的冲绳县海洋纪念公园《针织奇迹空间》终于形成了堀内纪子的线性空间艺术语言:重力与张力交织的通透空间。由纤维材料本身与钩织工艺结构产生的延展性,以发散的形式向周围而扩张,将流动的空间张力与固定、刚性的建筑表面形成对比,为原本规矩的空间带来了变幻的弹性。随着重力收缩和张力弹性的变化,原本静态的冰冷空间被注入了温暖的动态活力,与恒定不变的建筑形成强烈的对比。与传统硬性、恒定的材料相比,纤维材料的延展性在网状工艺结构不仅能够随心所欲的达到物理上的延伸,并且能通过“张力”的趋势形成心理上的满足与占领。阿恩海姆在《艺术与视知觉》中提到“艺术家们认为,这种不动之动是艺术品的一种极为重要的性质。”[5]他认为艺术形式上的张力在本质上是物理与心理的对应,“按照这种解释,这种运动的并不是作品固有的,而是观赏者在观看的过程中把以往的经验加入到作品中去的。”[6]在重力与张力的转换之间,收缩和膨胀的纤维钩织结与建筑空间形成虚与实的层次关系、软与硬的互补和通透的气息。堀内纪子的系列创作已经展现出一个完成的独特的材料语言和空间秩序:延伸与占领、离散与渗透、叠加与通透、介入与互动、灵活与非永久性,这种由材料属性和工艺结构的特点形成的空间秩序是一种独有的构建方式,它有别于任何一种材质的属性和语言,打破了经典纪念碑式的中心化、恒定不变的的传统公共艺术空间关系,形成迥然不同的风貌。堀内纪子于1986年出版了《从一条线》,记录了自己如何将纤维的线性语言转换为空间秩序语言。在那个西方为主导的后现代主义艺术时期,一个日本艺术家对于形式语言的探索甚至影响到了欧洲和美国纤维艺术的创作。堀内纪子在空间秩序与张力上的探索为后人的纤维艺术的创作提供了借鉴经验,相比与传统的平面壁毯和中心化主体性的软雕塑塑造,艺术家们更钟情与利用纤维媒介的特征在大型的建筑和公共空间中展开多维度的立体搭建,在此后很多艺术家的作品中我们能得到这个印证。“今天,堀内纪子的作品与巴西艺术家埃内斯托·尼图(Ernesto Neto)或加拿大艺术家珍妮特·埃切尔曼的装置作品在视觉上有一些相似之处。毫无疑问,堀内纪子的创作带来了间接性的影响。但更仔细的观察就会发现堀内纪子作品中艺术形式和功能的整合,通过邀请孩子们的能量参与到她的作品中,聚焦在完全不同的观众中。”[7]堀内纪子的作品不仅创造了新型的空间艺术语言,同时又是一个交织着纤维媒介与人文关怀的娱乐世界。
堀内纪子对纤维艺术发展的贡献绝不仅仅是营造了一个新的空间秩序,更重要的是搭建了一个纤维与心理行为及人文观念的交互媒介。其实,在创作《悬挂101》的时候,堀内纪子已经是一位在纤维艺术运动中较有影响力的青年艺术家,然而就如其他艺术家一样,她的早期作品一直在博物馆和画廊展出,只可远观不可触摸,仍停留在对于艺术的形式语言探索中。20世纪70年末,随着西方纤维艺术运动的全面展开,堀内纪子也经历了一次相当激进的创作观念的转变。
1966年在克兰布鲁克艺术学院获得硕士学位后,堀内纪子曾在纽约著名的纺织品设计公司鲍里斯·克罗尔织物公司(Boris Kroll Fabric Company)工作了一年,由于对创作的追求让她最终选择在大学任教,包括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乔治亚大学和日本东京艺术专科学校、京都艺术大学。[8]然而,早在堀内纪子在克罗尔织物公司担任设计师期间就开始思考纤维与人性的关系。她认为纤维就宛如人的第二层皮肤,轻薄可以拉伸,触感柔软亲切。相比于其他材质的构建,纤维材料和结构明显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不但触觉层次则更加丰富,质感多样化,更重要的是与人有天生的亲近之感。真正让她的作品赋予了人文色彩转变的是缘于一次偶发的灵感,让她第一次发现了纤维与“人性”语言的互通。1971年,当她正在筹备吊床主题的编织艺术展,突然两个孩子闯进来未等阻拦就直接爬上了悬挂在半空的一件三维镂空纺织雕塑中,这个动作让堀内纪子意识到织物开始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活跃状态:随着孩子身体的移动,织物形成反射性的回馈和结构张力的变化。而更加重要的是,孩子们探索新的游戏空间时发出的毫不掩饰的喜悦之声。此刻的堀内纪子坚定的认为这是一个新的创作维度,这种观念也称为埋藏在心理的一颗种子。直到1979 年,堀内纪子受景观设计师⾼野⽂明的邀请而获得了建造她的第⼀个⼤型“儿童公共艺术”的机会:为日本冲绳国家公园创作大型纤维艺术装置《针织奇迹空间》。这件作品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同时也成为了她之后对于儿童公共艺术创作的滥觞。此后,堀内纪子在日本、韩国、新⻄兰、中国、意⼤利、⻄班⽛和美国的公园、学校和博物馆、购物中⼼等公共空间不断的创造她的“儿童纤维公共艺术”,包含日本札幌泷野铃兰丘陵国家公园⼉童⾕《彩虹之巢, 2000》(图9-10)以及2009年日本箱根露天博物馆《针织奇迹空间2》(图11-16)等有重要代表性的作品。
9.《彩虹之巢》,日本札幌泷野铃兰丘陵国家公园,200010.《彩虹之巢》,日本札幌泷野铃兰山坡国家公园,200011.《针织奇迹空间 2》设计图,日本箱根露天博物馆,2009 12.《针织奇迹空间 2》的结构张力,日本箱根露天博物馆,2009 13.《针织奇迹空间2》,日本箱根露天博物馆, 2009 14.《针织奇迹空间2》,日本箱根露天博物馆,2009 15.《针织奇迹空间2》,日本箱根露天博物馆,2009 16.《针织奇迹空间2》结构草图,日本箱根露天博物馆,2009 《针织奇迹空间》是堀内纪子针对儿童感知体验构建的互动式艺术实验,从这件作品开始渗透着她对于个体与潜意识的感知。《针织奇迹空间》对孩子有一种莫名的感召:孩子们可以在如同母亲子宫一般的纤维装置内尽情玩耍,尼龙材质和钩织结构带来的柔软肌理吸引孩子们不自觉的攀爬和触碰,不停的改变着装置的形态,软性表膜对孩子微小动作给予敏感的反馈,也从触觉的交互中唤起了人类最深处的经验基础:如同子宫般的熟悉和柔和,温暖和亲切。儿童对于堀内纪子作品的喜爱无疑是源自于这种本性的召唤,来自于人类行为长久积累产生的一种本能或者说是“潜意识”,并且这种潜意识会被赋予先入为主的优先权。此时此刻,纤维的天然优势被无限的放大,成为链接媒介与心理的钥匙,这种情感链接是纤维材料最特殊和独有的材质天赋,很多艺术家也善于去利用这个优势:巴西纤维艺术家埃内斯托·尼图的作品(图17)皆以通透的、富有弹性的、薄纱似的布料和棉线编织而成,在一个非规定的情景中,观众会情不自禁的进入他的作品内部,对柔软的材料进行拉扯、延伸,从而形成对抗,产生互动。观众徜徉在类似“襁褓”的纤维装置内部,在作品创造的氛围中放松和感受。他的创作隐藏着非理性的“潜意识”:通过创造肉身的经验映射带来感官的吸引,引诱参与者反思个体与空间、自然的关系。堀内纪子无疑是这个实践领域探索的先驱,如果说堀内纪子的创作对后来的纤维艺术家产生了重要影响,不如认同为艺术家们对纤维材料有同样的认知:纤维材质对心理的引诱隐藏着人类本性需求的底层逻辑:对于安全感和舒适感的诉求。美国艺术家奥利·金洁(Orly Genger)的作品(图18)是对极简主义大师里查德·塞拉(Richard Serra)的大型钢制雕塑《弧》的材质颠覆:强烈的个人诉求、冰冷的材料和空间的阻断性,让《弧》(图19)成为一个著名的失败的公共艺术案例。奥利·金洁选择用尼龙绳构建相似的形态,搭建非永恒感的、流动的,柔韧的场域。在奥利·金洁的作品中,纤维媒介吸引着人们靠近、触摸,玩耍、躺卧,交流,从而实现公共艺术的独有的社会性功能。17.《盖亚母亲树》,埃内斯托·尼图,苏黎世中央火车站,201818.《红黄蓝》,奥利·金洁,纽约麦迪逊广场,201319.《弧》,里查德·塞拉,纽约联邦广场,1981 此外,堀内纪子的艺术实验还包括纤维改善儿童潜在孤僻心理的可能。她在东京研究院当值期间曾与其他两名学者研究了日本儿童生活环境问题,她观察到当时东京的大多数的独生子女缺乏社交互动性这一现象,以及居住环境封闭所导致的儿童心理健康负面影响。1971年,她曾向东京一所幼儿园捐赠一件纤维装置供孩子们娱乐,并以此观察孩子在娱乐中的情感体验区别与增进社交互动的意愿,儿童的反应将是她作品质量和美感的最终决定者。虽然当时作品的采用是⼀种相对劣质纤维材料,由于孩子们的喜爱,这个纤维装置只保持了六个⽉,但是这却确定了她日后创作的核心和方向。此后她相继创作的《针织奇迹空间》、《彩虹之巢》、《谐波运动》以及《针织奇迹空间2》等代表性作品都是沿袭这个实验态度,有意鼓励儿童在纤维钩织的网络结构表面进行身体移动,自由漂浮的感觉和由重力引起的微妙的振荡让探索过程充满乐趣和互助,并在攀爬的过程中感受交流的快乐和幸福。孩子们不是像艺术博物馆那样通过观察来学习的,相反他们是以一种交互的感官驱动去体会娱乐互动的愉悦。纤维给予的人们心理和文化干预往往是通过“直觉的感知”和“社会幸福感”的反应来实现的,以此可见纤维材料在公共艺术创作领域的独特优势。纤维材料不仅隐喻着人类的经验基础,同时渗透着文化价值观的连贯性。艺术家们通过纤维媒介隐喻当代社会中的个体能够实现“安全感”与“幸福感”的途径,并让参与者能够得到心理映射和反馈。这种极具普适性的情感寄托适用于艺术家自己,同时也适用于所有触摸过这些作品的人,也由此潜移默化地拉近了作品与人的关系。堀内纪子的作品展现出作者对儿童心理健康发展的关注与探索,她的“儿童公共艺术”项目超越了个人艺术行为,是带有治愈性的社会性群体实验,这种从媒材特征引发的公共艺术语言使用亦是艺术家在考量思辨对象、构建语境时所尝试的创作观念和创作方法的实验。 堀内纪子的创作展现出了传统工艺、材料结构与空间方案的综合性考究。1971 年,受到儿童潜意识行为带来的灵感,在她的吊床主题编织艺术展之后她将这件作品捐赠给了由山田初江设计的东京幼儿园。[9]虽然已经使用了一种相对耐磨损的由日本开发的维尼纶(Vinylon)[10]材料,然而手工编织的网状结构在不停的互动和磨损下只坚持了6个月就不得已被撤除。为了让纤维装置更加持久,1979年,在日本箱馆露天博物馆委托设计的《针织奇迹空间》在手工钩织的结构中加入了机械打结的工艺,这样使网状的纤维结构变得更加牢固耐用。“这件纤维装置作品吸引了包括家庭和学童在内的许多参观者,一天之内多达 6000 人”。[11]《针织奇迹空间》不仅创造一个充斥着张力,吸引人们跳跃、攀爬和玩耍的互动环境,并且材料与工艺的提升让作品的使用寿命从6个月提升到令人惊叹的 28 年,直到2007年被《针织奇迹空间II》 所替换。《针织奇迹空间》的成功让堀内纪子获得了源源不断的委托性设计项目,为了应对相对复杂的设计工程,她与她的丈夫查尔斯·麦克亚当(Charles MacAdam)于1990年在加拿大新斯科舍省布里奇敦成立交互娱乐设计和手工制造公司(Interplay Design and Manufacturing),他们后期的纤维装置都是由这个工作室开展的跨界合作所完成。四十年的商业实践,让堀内纪子的纤维艺术创作形成了一个跨领域的合作模式,包含了传统工艺、机器加工、结构设计、工程搭建、建筑空间。比如,2000年工作室与东京的结构工程公司 T.I.S.合作[12]为日本札幌泷野铃兰丘陵国家公园⼉童⾕设计“彩虹之巢”,T.I.S.公司提供的工程性结构设计保证了纤维装置在使用上的安全性和寿命。堀内纪子工作室早已形成一个完整的设计和制作流程:由新斯科舍省布里奇敦一家公司提供特制的尼龙材料,这些尼龙材料会被运往美国西海岸进行机械打结,完成负责承重的模块化节点(SpaceNet)。然后再返回堀内纪子工作室进行进行孩子们跳跃、玩耍的弹性部分(AirPockets)[13]的手工钩织和染色环节。(图20)工作室还会定期对每一个完成的项目定期安全检查,并将磨损部位加固或更换。这一切都似乎让堀内纪子的纤维装置朝向建筑性的生活空间发展。21.《谐波运动》,意大利当代艺术博物馆 2013 其实,堀内纪子确实也有意去尝试新的思路。2013年,堀内纪子与查尔斯·麦克亚和日本结构设计师今川则秀(Norihide Imagawa)合作,一起在意大利罗马的意大利当代艺术博物馆安装了另一件名为《谐波运动》的作品。[14]由于这个项目并不仅限定于儿童使用,因此从设计之初便在结构上充分考虑到成人体重与材料结构的关系,这就要求工艺和结构较之以往更加牢固。(图21)同时堀内纪子也希望娱乐关怀不仅仅局限于儿童,还应照顾到更多的人群,或许这是一个解决未来人类生存空间的可行性方案。如同孩子的青睐一样,《谐波运动》赢得了成年人的喜爱,人们放下紧张的情绪,肆无忌惮的享受弹性的纤维结构给予的回馈。虽然堀内纪子并不承认自己是一名建筑师,但是她的作品有已经被称之为一种前卫的“实验性建筑”。或许是受到纤维的感召,越来越多的建筑师也被吸引参与到这类作品的创作中。加拿大建筑师菲利普·比斯利(Philips Beelsey)将含有微型处理芯片的传感器置入巨大的织物组织结构中,使作品中的元素根据环境因素的变化而产生动作反应,看上去就像某种有生命的物体。(图22)“这些作品具有如织物般严谨的内部结构和有机的外形,展现了比斯利对于未来智能建筑空间的构想—一种有生命、会呼吸,并且能够介入人类生活的居住空间。”[15]纽曼小组(Numen/For Use)在四面徒壁的空间搭建网络管道形态的纤维装置,纤维材料在空中交织,生成复杂和有情绪的、潜意识的表面,装置的外表看起来柔软而透明,仿佛超越了建筑本身的空间限制,当观众走入其中,会产生一种自由漂浮的感觉。(图23)尤其是在大型的公共空间中,他们擅长使用的纤维材料填充空间时是带有虚实关系的,不能说是柔化原本的建筑特点,而是结合建筑,为建筑增色。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自古以来纤维都是建筑中的必不可少的材质补充,温暖的材质柔和了建筑的硬质和冰冷感受,让居住的容器场景增添了人文关怀的味道,同时作为建筑的延伸,纤维的构建从形态上丰富了建筑空间内容。从另一个角度,堀内纪子等人的实践正在把纤维本身朝着结构化、工程化、互动性和体验性方向发展,这都在某种程度上预示了由纤维媒材构成的公共艺术作品的向着新型建筑化方向发展的可能,而当这一概念向建筑学方向发展时,势必会提供了一种积极的可能性。柔软的纤维公共艺术作品不仅是材料上的创新性探索,也不仅是单纯地吸引大众参与互动,更是借此探讨自然人类空间以及未来生活方式之间的理解。 今天,离堀内纪子第一次为儿童创作纤维公共艺术已经过去了51年,她仍以每天8个小时的工作状态不停的钩织着她的儿童纤维装置,而这半个世纪似乎也成为了现当代纤维艺术发展的一个缩影。在二十世纪后半叶,纤维艺术在欧洲和美国走了两条不同的发展和推广道路:欧洲悠久深厚的编织文化,让他们不愿放弃传统壁毯的精英纪念碑式气质,通过群体性的创作让壁毯脱离墙面迈向三维空间纬度;同时通过搭建政府、展览与艺术家和收藏通道,以定制化的壁毯创作解决室内空间装饰方案,这里包含了大量复制现代主义代表性画家的壁毯。而在美国则呈现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编织文化的历史断层反而成就了那些来自其他领域的美国本土的艺术家,如伊娃·海塞、罗伯特·莫里斯,他们虽然没有如同日本、欧洲那样的纺织传统背景,但是他们却在艺术观念的角度去实验纤维媒介的维度,让手工制作被认定为工艺与观念表达的艺术行为;由于被贴上了纯艺术的标签,纤维艺术得到画廊为主体的艺术品市场的推广,成为一种面向大众的消费并被广泛的接受的具有流通价值和收藏价值的艺术形式。传统工艺能够进入流行文化体系也是纤维媒介能在美国迅速融入公共文化的根本原因;除此之外,二战后世界艺术中心的转移,来自欧洲和东方的纤维艺术家给美国带来了传统工艺的价值认同,同时他们也接受了美国大众文化思想,促进了手工文化与公共文化的融合。因此越来越多的公共艺术创作开始青睐于隐喻着“平民化”纤维媒材,回应80年代以来的民主平等的主流社会思想。然而在区别了不同的发展途经后,我们会发现东方、欧洲、美国的纺织艺术家、染织艺术家、雕塑家都不约而同的走向一个共同的方向:以纤维材料为媒介、以地域性文化为载体的空间性实验。这背后反映了纤维媒介的一个重要的文化属性:强烈的文化的包容性和适应性,以及与生俱来的人文关怀功能。 堀内纪子是这次波及了全球的纤维艺术浪潮中的代表人物,她的创作观念和艺术风格便是在这个文化交融的背景中催生的。由于东西方的教育背景和教学经历,让她的创作始终交织不同文化因素。她的工艺热情和创作灵感源自于日本工艺文化和社会问题,她的实践动机和目的却映射着西方文化理念。纵观堀内纪子的艺术创作经历,也正是因为她对传统工艺的坚守,让她的创作虽然并不具有持续性的自我批判和颠覆精神,但是她在人文关怀领域的实验却影响了80年代以后的纤维艺术在公共艺术领域的发展。堀内纪子的创作实践应该给予我们积极的思考。在今天全球化与信息化的两个重要时代标签里,纤维作为一个与公共、亲和等关键词相联系的艺术种类,它所展现出来的包容性态度和实验性精神在当下的文化土壤中正在发生新的变化。当我们在讨论工艺美术或材料艺术的当代性问题时,不应仅仅把眼光局限于设计与创作本身,应着眼于时代更迭中生活方式的改变,着眼于本土文化和资源优势的挖掘,着眼于生活与艺术的创造者与体验者的关怀需求,从而在一个更为广泛的领域去思考材料和工艺的价值与可能性。